紫柏尊者全集 卷第八
明憨山德清 阅
圣人知三障为患之大,所以设忏摩法而荡除之。三障既荡,本心光圆。本心光圆,则自利利他,无往而不克矣。三障者何?所谓烦恼障、业障、报障。烦恼障者何?本心无欠,以日用而不知,此㸃不知,即烦恼障也;由不知而造不善,即业障也;既造不善,则天地鬼神必厌之矣,厌必诛,诛则据罪结款,死必无赦,即报障也。如一心不生,万善不昧,开物成务,功高无累。此又由不知而悟,不知初无自性,不知成智。以智治习,习尽神全,则无为而不可也,假名曰“圣”。
夫水之为物也,果有常耶?果无常耶?有常,天人则以为琉璃,饿鬼则以为猛熖,鱼龙则以为窟宅,人间世则以为波流;无常,则舍琉璃而猛焰无从,舍猛熖而窟宅无从,舍窟宅则波流亦无本矣。
众人日用之尘劳,在圣人则无非解脱也。尘劳解脱,果一物乎?果二物乎?一则热恼之与清凉不同,二之则舍热恼而求清凉,譬如离波求水,安可得哉?今有人於此,欲以尘劳作大佛事,苟未知余说,终不免受尘劳驱役,奴而为主,主宁不受命?宜痛思之。
夫凡圣无常,悟迷似异,谛观当处,本绝纤尘。然未拔情根,爱憎封蔀,绵历长劫,徒自疲劳。固有衣珠,莫知是宝,一朝指破,富乐无穷。《八大人觉经》,辞简理胜,风致幽奥,即众生一念之迷,如来大人妙开八觉,有缘众生苟得一觉,定超苦海,况兼得者哉!
陆太宰季子基志,受性多思,狥习不悟,殊不知多思则伤脾,脾伤土瘠,万物以土为母,母病而子岂独无恙乎?於是命其受持此经,盖欲以资觉思化,思化无我,无我则同,同则无物。物我既忘,孰为能思?孰为所思?能所寂然,一念之迷,遂成八觉矣。此季高续命丹也,敢不宝之?(示陆继皋持《八大人觉经》)
夫七情之与八觉,果一乎哉?果二乎哉。随顺七情,则苦海涛生;随顺八觉,则涅槃山寂。於是大觉老人悯诸流浪,即众生日用之不觉,开为八觉,盖欲一切众生,一觉永觉,如分一灯之光,光光无尽。然此光在眼为见,在耳为闻,在鼻为嗅,在舌为尝,在身为觉,在意为知,故曰“分一精明,为六和合”。如一心不生,且道八觉在甚么处?
英灵黑白,直下果知好恶,则经所谓“八觉”者,何异画蛾眉於浑沌者哉?
原夫锻昏散之椎轮,三世诸佛迭相授受者也,第在用之何如耳。用之果善,消昏散於刹那,扶止观於大寂,陨山河於未始有地,荡身心於无得之乡,断欲结之利刀,资灵躯之正命,效见当人之勇,心游象帝之先。本有神珠,光明在掌,初非他宝,价直谁酬?即凡身而证佛身,依俗谛而造真谛,功高空施,福德难量。诚以行人,一息昏散清,即一息佛;一念昏散清,即一念佛耳。
呜呼!茫茫苦海之中,凡有血气之属,莫不抱灵,而头出头没,不可胜计。设有一人,能於椎轮之下,清一息一念昏散,成一息一念佛者,若以佛眼观之,则其功德信不可思议,况夫多时日者乎?!
盖人贵自反,果能反照,自己分上昏散,自生至死,刹那有停息乎?故曰:“若人静坐一须臾,胜造河沙七宝塔。宝塔毕竟化为尘,一念静心成正觉。”如或用之不善,亦不荒失人天福田。是以黑白贤豪,能言者,宜游扬赞叹;有力者,宜䕶持周给。凡道场所在,等心助扬之。(煅昏散道场)
寿夭无相,相惟其心。心生则吉凶可管,不生则凡圣坐断。是以铸夭为寿,如土作块,成与不成,顾我所作如何耳。故以增上心持咒,靡不成就;平平心持咒,但可敌夭;眇劣心持咒,终未得效,但植来因也。(授元新持咒)
法立,则不法者不立矣。然不以智火铸其情,则法情并立矣。大概圣人立意,不过化其情,而不化其法也。盖法属依他,情属遍计,如能即遍计而入依他,即依他而入圆成,即圆成而入破沙盆,即破沙盆而入涂毒鼓,由涂毒鼓而入深慈三昧海,则凡圣之垆锤,在乾屎橛而不在法立也。故曰:“烦他万象说法,我且博闲耳。”法立荐此,始不负石头路滑之记。(示法立)
相本无常,随熏而就。是以过去善恶之业熏心,则感现在苦乐之报,如印印泥,卒难改转。此盖论众人也。若修行之士,则不可定其修短,纵前生所造之业,应感苦报,以其现在力行精进,罪不胜功,转苦为乐,易短成修,往往目见,且验之不少矣。
及读南岳思大禅师《曲授心要》,印证明白,皎如日星,不复疑之。其言曰:“初学行者,未得事从心转,但可闭目假想为之,久久纯熟,即诸法随念改转,如指屈伸,了无难者。故大菩萨,乃至二乘小圣,五通仙人等,能得即事改变,无而现有,有而现无也。
由是观之,以假观熏心,则法法皆假,变易何难哉?以空观熏心,法法皆空,捲有入无,相不可得,何夭何寿?何罪何福?以中观熏心,则有无离即,阴阳不能笼罩,神智不能卜度,言相可转亦可,不可转亦可,不可不违可,可不违不可,如夜光神珠,宛转横斜於金盘之中,虽圣似仲尼,明如离娄,孰能定其所向者乎?
故曰:“相逐心生,相随心灭,有相无相,生灭由心。“了心之人,所以生死之际,来如着衫,去如脱裤,略不作爱憎见也。(论相)
僧海洲参师,问曰:“汝出家为甚么?”曰:“为求出苦。”师曰:“以何法则求出苦?”曰:“我资钝,但念佛。”师曰:“汝念佛常间断否?”曰:“合眼睡时便忘了。”师震威呵曰:“合眼便忘,如此念佛,念一万年也没干!汝自今而后,直须睡梦中念佛不断,方有出苦分。若睡梦中不能念佛,忘记了,一开眼时,痛哭起来,直向佛前叩头流血,或念千声,或念万声,尽自家力量便罢。如此做了三二十番,自然大昏睡中,佛即不断矣!且世上念佛底人,或三二十年,或尽形寿念佛,及到临时,却又无用,此是生前睡梦中,不曾有念头故也。人生如觉,人死如梦,所以梦中念得佛底人,临死自然不乱也。(示念佛)
念佛法门,最为简便,但如今念佛之人,都无定志,所以千百人念佛,无有一两人成就者。这一句佛,一切菩萨,一切天,一切人,若生西方者,莫不因此这一句阿弥陀佛而度苦海。然念佛心真不真,勘验关头,直在欢喜、烦恼两处取证,其真假之心,历然可辨。大抵真心念佛人,於欢喜烦恼中,必然念念不间断,是以烦恼也动他不得,欢喜也动他不得。烦恼欢喜既不能动,死生境上自然不惊怖。今人念佛,些小喜怒到前,阿弥陀佛便撇在脑后了,如何能得念佛灵验?
若依我念佛,果能於憎爱关头,不昧此句阿弥陀佛,而现在日用不得受用,临终不得生西方,我舌根必然破烂。你若不依我法行,则念佛无有灵验,过在汝,与我无干。(示众念佛)
夫人之识心,久混尘劳,莫知返本,欲即尘劳契於觉性,宜假摄持。其方匪一,宁有善乎诸如来密因总持陀罗尼者也?何以故?随根利钝,逗教浅深非究竟故,惟得持此咒,不问愚痴智慧,咸得成就无上甚深希有,以密因不可思议故。
若开士信心观照所持咒语,一字一句,历历耳根,心耳交摄,无所杂乱,於睡梦中亦不忘失,即持一遍胜百千万遍,能灭八万四千尘劳,能生八万四千道果,所有功德甚为希有,不可思量[=liang]。以是咒为炽盛光王如来所说本愿功德,故开士当持咒时,应当九礼炽盛光王如来,合掌梵跪,日持一百八遍,持一气毕,取气可系心故。是以经云:“其诵如锥。”谓当入心主持不少间断也。
十二时中,除对人语言外,初醒可持,未睡可持,行可持,住可持,坐可持,卧可持,食饮可持,便溺可持,是以持诵不得间断。大要以合口默持,令音相了然,是为真实持咒,当得四大安乐,福慧增长,有所希求必获如愿。若持咒时,当以两手握金刚拳,上下齿相匝,舌拄上齿龈正中,眼常观鼻,依鼻观心,从心观脐,全体精力,默与咒会,则㝠契无功用观法,实心性得入之津梁也。
愿见闻者欢喜受持,乃至坚固尽形寿命,信心不退,珍重流通,是真佛子。(示持咒)
闲居斗室,一言不祥,则千里应之,好恶积意,至公斯蔽矣。芸芸万物,虽贵贱有序,巨细弗伦,而所谓生者,未尝不均也。然则固情谨声,以严尊生,则为君子;如纵情肆声,不宝所生,则为小人矣。夫宝生者,贵乎重身;重身者,贵乎制情慎言。此三者,惟君子能之。
夫色声香味触法,皆名“尘”而不名“心”者,何哉?良以六者蔽蒙本觉,如尘堕眼中,不惟四方易位,即伸己指莫能见矣,故以“尘”名。然尘名所,根名能,能所具,则心不名“心”,而名“识”也。
心去性不远,识则远甚。故知道之士,以心推根尘,根尘犹残雪,能推之智,若垆火方炽,而残雪投之,何虑其不化哉?如推触尘,必究离合所自;所自既得,则根亦随尘而拔;根拔尘脱,情化名性;性既复焉,然后於荣辱死生得丧之场,千陶万炼,功深观熟,重以弘愿熏之,智光为导,而大丈夫之能事毕矣!一触既尔,余尘独非复性之云梯乎?!
士不可不知好恶,以致流落异趣,期再出头难矣。
问:“‘白毫宛转五须弥’,何以作此观?”曰:堕体黜聪可矣。堕体则能外身,黜聪则能外心。外其身,身则无量;外其心,心则无邉。以无量之身,无邉之心,作此观有何不成?若局促於五尺之身,较计於方寸之心,是以见小而忽大也。(论观白毫)
比丘乞食,本为远累。累不远,则多扰;扰多,则初心者不能无乱,此吾佛之深忧也。而后世号为“僧”者,以乞食为耻,毋乃不思之甚乎!又世之号“金汤”者,唯贵阿谀,是以揺尾乞怜,善解迎合之徒,皆得知事体之称。由是而观,僧徒苟且,不独出家者之罪也,亦在家者毗成之耳。
本朝取士惟以举业,僧徒试经之科,寝而不行。夫举业者,本无用之具,藉之以羁縻人情,消磨岁月则可,若以之取人材,禆治道,辟如救火以油,滋其焚矣;僧不以试经剃染,则佛言尚不知,安知佛心乎?!不知佛心而为僧,僧何殊俗?!僧不殊俗,剃染奚为故?!
亡佛者,非魔王外道能亡之;亡之者,不殊俗之僧耳。(论出家)
夫人之多欲,始必生於不知足;知足则欲不待遣,而自忘矣。吾尝躬试之:
一日潞河舟中,顾谓二三子曰:“吾与若俱安坐,彼舟人徒步而牵我,且食恶食,吾与若岂惟安坐,复食美食。两者相较,惭惧之心不觉油然而生,此心一生,万欲自薄,宁假磨砺以损之耶?”
虽然,二三子,与夫舟人,或劳心劳力之不同,人各自知焉。
眼也者,明瞽俱一,而所以有见有不见者,以根之所具不同也。根有二焉:一者浮尘,二者净色。浮尘根者,有形之体,而无照之用也;净色根者,有照之用,而无形之体也。所以死人眼未尝不存,色未尝不触,而终不能见者,形具而用不存也;吾人之所以能见者,以两者俱存,故随触而照,随照而辨也。
盖色者眼之相分,以色之形於眼也,而眼者尤识之相分,以眼不能辨色,必辨於识也,故曰眼为亲相分,色为疏相分,识为见分。三者合而观之,则能不离所,所不离能;分而论之,能中无所,所中无能也。故眼中无色识,盖亲相分中无疎相分与见分也;识中无色眼者,见分中无亲相分与疏相分也。夫三者俱无,则根尘不对,能所不分,虽有色之可见,而色岂独如石女生儿乎哉?故曰:“离暗离明,无有见体也。”(论眼识)
普贤菩萨有十愿王,王王殊胜威猛,若得一愿王,则成佛无疑,况尽得哉!
一者礼敬诸佛,则得身业殊胜;二者称赞如来,则得口业殊胜;三者广修供养,则得福业殊胜;四者忏悔业障,则得三业肃清;五者随喜功德,则得妒习顿空;六者请转法轮,则得慧光圆满;七者请佛住世,则得自他兼益之胜;八者常随佛学,则得慧命长生;九者恒顺众生,则得寃亲平等;十者普皆回向,则得事理障消。
如是十愿王,於日用之际,凡遇境缘逆顺,痛心呼之,日积月久,自然化憎为爱,化爱为憎。憎憎爱爱,爱爱憎憎,好恶无常,愿王不动,直趋妙觉,有何艰险?
达观道人乞食足迹遍天下,凡名山福地,佛老道场,靡不历至,其两家之书,亦颇涉猎,然终必以无生为宗,久视为资。即擉火练魔,水斋之业,亦所不弃。
近寓潭柘山嘉福寺,率二三禅人,期服水斋一期。既而辄改初辙。因诸禅人根器随其便宜,或终其期,或不克其期,则命其读大乘内典,如《天台四教仪》、《永嘉禅宗集》。或者白道人曰:“既服水斋,则内典非所急也。兹废水斋而勤文字般若,似不可耳!”道人愀然对曰:“若无正知正见,非但服一期水斋,徒受枯淡,即服千期万期,於正知见中有何干涉?!
故沩山施众僧小衣,一僧不受,且曰:“我自有娘生裤在。”沩遂拶曰:“父母未生前穿甚么?”僧无语。无语之僧,不逾年坐化,至火焚其躯,得舍利无算。有信传至沩山,沩山曰:“纵有八斛四斗,不若当时酬老僧一转语。”由是观之,为佛弟子,若不以开佛知见为急务,饶你勤苦累劫,非无漏正因也。
且水斋之剏,考诸大藏,并无所出。我辈凡所举止,必奉教而行,可以利当世,开来学。今子必欲道人,终其水斋者,不过怕人疑谤耳。殊不知道人自脱白已来,滥入空门三十余年,大小丛林知识法师,或於道人生信赞叹,或於道人生疑谤毁,而道人略不以赞叹生喜,亦不以毁谤生怒,喜怒自彼,与道人何预?辟如浮云触石,风游太虚,於道人有何损益?且道人要吃水斋时,如因地而倒;要开水斋时,如因地而起。起倒皆在道人自起自倒,与诸黑白本无相累。既无相累,或赞叹,或谤毁,岂非画蛾眉於浑沌,凿七窍於无始者哉?
虽然,且道这老汉扯这一上葛藤为甚么,咄!好歹是非能眼听,普门大士现全身。(水斋)。
夫爱人以大者,则其所存也远;爱人以小者,则其所存也浅。远则难窥,浅则易见,是以利覇者不欲王,利王者不欲佛。夫佛道旷远,发一愿,立一行,动经尘劫,一生不克,则千百生,千百生不克,必期於无尽生。吾曹苟有志於佛道,其所视人天之浮荣,何啻置一毛於太虚哉!
今有人见浅而不见远,执小而谤大。潭柘先生,闻而哀之,恐其断佛慧命,罪当坐堕,借喻世法引浅入深,使其知诈力近功,不若真实仁义;真实仁义,不若开佛知见。夫佛知见者,不可以巧智得,亦不可以苦行求,唯贵熏蒸开发耳。
然熏蒸开发,有万不同:如以十恶五逆熏蒸开发者,乃地狱知见;以悭吝熏蒸开发者,乃饿鬼知见;以愚痴熏蒸开发者,乃畜生知见;以五戒十善兼未到地等熏蒸开发者,乃人天知见;以生灭四谛熏蒸开发者,乃声闻知见;以十二因缘熏蒸开发者,乃辟支缘觉知见;以无量四谛熏蒸开发者,乃别教菩萨知见;惟以无作四谛熏蒸开发者,始名佛知见也。
呜呼!像季之世末法风高,魔外云兴,龙象稀觏。不惟佛种难培,即人天种子,因果纰缪者多,真正者寡矣,况佛知见乎!於是先生假水斋为旗鼓,藉枯淡为熏蒸之资,作其气而坚其心,密以文字般若,熏蒸了因,开发正因,冀同行者,即众生日用不知之知见,开发实相。然根器利钝弗伦,难以克愿,愿既未克,功效不彰,则所疑者必众,所信者必寡,疑则生谤,谤则招业。
或者告先生曰:“当稍顺人情,以收众心,使疑者生信,信者开解,不亦善乎?”
先生舍然大笑曰:“谤不孤生,必待於赞;疑亦无地,必资於信。今子欲我铸谤成赞,范疑为信,辟如恶屈而去其信也。殊不知为高人易,而为大人难。所谓‘高人’者,不过持一小节小行,硁硁不回者是也;所谓‘大人’者,但愿有益於天下后世,虽蒙盗跖飞亷之恶名,亦所弗辞,况小谤小疑,何足介焉!?
“大都众人所执者,情也;至人所行者,智也。情如坚冰,质碍多端;智如清水,方圆任器。故我大觉圣人,有四悉檀,随缘设化,不拘常度,亦如大将用兵,使其由之,而不使其知之。知则情生,情生则利害随之矣,岂可以胜敌哉?
“所谓‘四悉檀’者,一曰世界悉檀,谓其有界限,不可逾越也;一曰对治悉檀,谓其见病进药也;一曰为人悉檀,谓其随机宜也;一曰第一义悉檀,谓其开正知见也。又前三悉檀近随情三昧,后一悉檀近随智三昧。此四悉檀,凡为如来使者,传法弘道,苟不知其端绪,则中无有主,外无法范,或小触境风,便立脚不定矣。又随情三昧或易见,随智三昧则难窥,难窥而生疑生谤,固其分也。子必欲先生解其疑,止其谤,先生非子,安肯效子作无义事乎?”
於是告者闷然而去。(水斋后话)
夫九横而死,言其不得天年而殁也。然九横中,不应食而食,不量食而食,不习食而食,不出食而食,止熟而食,皆致横死者,此横死之常也;至於不持戒而横死,近恶知识而横死,入里不时而横死,可避不避而横死,此四者,又横死之变也。常则不惊不疑,故犯者偏众;变则人情骇异,惊疑生怖,故犯者不多。由是观之,饮食本欲资生,而反致横死者,皆无明不觉而食故也。
如以觉照当先,不唯不犯变横,即常横永不犯矣。故我曹滴水粒米,未入口时,必先觉照从何所来?既入口中,从口入喉,从喉入腹,化为何物?又我食此食,果於世法出世法中,有补有损也耶?如是则纵食金刚子亦能消得,何况他物!?
凡修禅波罗蜜者,有十意焉:一大意,二释名,三明门,四辨诠次,五简法心,六别方便,七释修证,八显示果报,九从禅起教,十结会归趣。今於大意中,以初心行人发心不同,故有简非正明之辨。
简非者,行人发心修禅不同,多堕邪僻,一为利养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地狱心;二为名闻称叹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饿鬼心;三为眷属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畜生心;四为嫉妒胜他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修罗心;五为畏恶道苦报,息诸不善业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人心;六为善心安乐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六欲天心;七为得力自在故,发心修禅,多属发魔罗心;八为得利智㨗故,发心修禅多属发外道心;九为生梵天处故,修禅,此属发色无色界心;十为度老病死苦,速得涅槃故,发心修禅,此属发二乘心。即此十种行人,善恶虽殊,缚脱有异,既并无大悲正观,发心邪僻,皆非佛种,故简非之。
若夫正明菩萨行人,修禅波罗蜜,大意有二,姑置弗论者,盖恐常人闻而骇怖,怖则惊,惊则疑,疑则不信。不信则生谤,生谤则受苦,受苦则为怨,怨深则结业,结业则不可解。不可解,则终仇对,於是且置之耳。
呜呼!发心修禅岂易易哉!?最初发心,若不遇明眼知识正其因地,纵使不食如夷齐,忍苦如墨翟,劳勤万劫,於佛菩提,有障无碍,故曰:“戒缓乘急不是缓,戒急乘缓真是缓。”
吾於水斋中,作慧行、行行,调治情习,宛转种种方便,互相资用,大抵慧行为正,行行为助。未及一七,即觉身心轻利,旧於经教中所闻,有疑难而未释者,自然皆豁尔无滯,并一切情习,亦大廓落。及以行行为正,慧行为助,磨砺多日,终不若慧行为正,行行为助,得益之多。
既而自愧慧行薄劣,於阴界入境,藉观入止,资止入观,犹障碍多端,相状蒙昧,遂复探讨天台智者大师所说《禅波罗蜜》、《摩诃止观》、并《辅行》等书,以昭廓慧行,且多识行行深浅颠末。盖非独便自己进修之补,亦乃为后之吃水斋者,示其最初发心,务须先审因地端正,则不负圣人所诫,是以掇缀十种发心邪僻者为殷鉴。
然水斋缘起,考诸大藏未见所据,即其方法相传,一昼夜芝麻三抄,枣三七二十一枚,分三飱服之,终南、伏牛皆以此为定式,或以念佛为话头,持咒为话头。
次者水斋虽服,惟随自意,昏㪚延日而已。所谓慧行、行行,名尚不闻,安知其义?义既不知,凭何作观?观既不作,焉能入止?止既不入,攀缘岂息?攀缘不息,则心地不清;心地不清,则烦恼炽然;烦恼炽然,则我相坚固;我相坚固,则於�皮袋上生大执着。是以身心自相矛盾,一动一静,䕶刺万态,言无好恶。顺情,则虽无益於己,欣然而乐闻;逆情,则虽有益於己,勃然而不喜闻。殊不知凡学佛者,必须先达患累缘於有身,不存身以息患;知生生由於禀化,不顺化以求宗。若然者,如於臭皮袋上生大执着,於热恼心中起诸䕶刺,是存身耶?是禀化耶?若是存身,则患累终无期脱;若是禀化,则情识不枯乾。患累既无期脱,则生死难逃;情识既不枯乾,则烦恼苦海何时可出?
如是过失,患在知见不明。知见即慧行。具慧行则行行可资无漏;若无慧行,终属有漏。有漏,则同前简非中,九种发心邪僻,难升易坠,断非出苦津梁,甚可怖畏。是故若不解慧行行行,即小乘见谛尚未知,况始终顿圆之见谛乎?!
故服水斋,不以见谛为本,终非正因,虽尽形寿服之,於己躬下事了无交涉。虽然,若较诸奢侈自纵,而不甘枯淡者,良亦可敬也。
又服水斋,北地多寒,姜可随意服之,设大便不甚通利,则服蜜水。由是观之,身心开遮,惟如来大人体悉至当,故於律部中,虽则就情检制,逢缘亦可开遮。如靴履裘毳,遮比丘不许服,既以多寒国土,仍为开之,后之吃水斋者可法也。
或曰:“师所谓有菩萨行人,修禅大意,恐众人闻而不信,以至终作怨对者,宁 有是事?”对曰:“吾初祖菩提达磨,梯山航海,不远数万里而来此土,别无所求,不过自既悟心,悲他未悟,所以勿惮寒暑,专为度生而来,然邪师魔外,百计千套,毒至於六。即南岳思大禅师,生身已证六根清净之位,亦遭中毒,几死而复生。彼皆圣人,以弘法之故,尚不能免,况吾见思未斩,分段犹存,设不卷口缩舌,装痴卖颠,则这条穷性命,断送久矣!”
问曰:“师为生死出家,如何怕死?”吾笑曰:“怕死不怕死,不在口硬,但临期出脱,看他便了。”(修禅波罗蜜大要)
东平打破镜,已三百余年;龙潭吹灭灯,复四百余载。后代子孙,迷於正眼,谓镜灯灭,而不知行住坐卧,放十大光明,灯未曾灭也;见闻觉知虚鉴万象,镜未曾破也。灯虽无景,能照生死长夜;镜虽无台,能辨生死魔惑。镜与灯光光常寂,明与鉴幻幻皆如。照之无穷,则曰“无尽之灯”;鉴之无穷,则曰“无尽之镜”。日用不昧,昭昭於心目之间。
但众生迷而不知,故有修多罗教,开如幻方便,设如幻道场,度如幻众生,作如幻佛事。譬如东西南北,四维上下,中㸃一灯,外安十镜,以十镜喻十法界,一灯况一真心。一真心则理不可分,十法界则事有万状。然则理外无事,镜外无灯。虽镜镜有无穷灯,无穷灯惟一灯也;事事中有无尽理,无尽理惟一理也。以一理能成差别事故,则事事无碍;由一灯全照差别镜故,则镜镜交参。一镜不动,而能遍能容能摄能入;一事不坏,而即彼即此即一即多。主伴融通,重重无尽。
悲夫众生,居一切尘中,而不知尘尘皆毗卢遮那无尽刹海;普贤示一毛孔,而不知一一毛孔,含众生三昧色身。然则一切众生,日用在普贤毛孔中,毗卢光明内,慈氏楼阁中出没,文殊剑刃上往来,念念中与诸佛同出世,证菩提,转法轮,入灭度,如镜与镜,如灯与灯,一切一时,普融无碍,诚谓不可思议解脱法门。非大心众生,无以臻於此境。
或问:“即今日用见闻觉知,毕竟是灯耶?非灯耶?是镜耶?非镜耶?”答曰:
镜灯灯镜本无差,大地山河眼里花。
黄叶飘飘满庭际,一声砧杵落谁家?(示一灯十镜表明理字)
夫众生无常,随所熏习。熏之以五逆十恶,则地狱众生发现;熏之以悭贪之业,则饿鬼众生发现;熏之以愚痴贪欲,则畜生众生发现;熏之以五戒善业,则人道众生发现;熏之以好胜诈力福业,则修罗道众生发现;熏之以纯十善业,兼修未到地定,则天道众生发现;熏之以四谛之业,则声闻众生发现;熏之以十二还灭因缘,则缘觉众生发现;熏之以三学六度之业,则菩萨众生发现;熏之以无上菩提之业,则诸佛发现矣。
由是观之,自佛而下,九界众生,虽世出世圣凡之不同,然皆未脱“众生”之名;自九界已上,唯佛道中,始脱“众生”之名耳。
是以弥勒菩萨悬知释迦缘化将满继佛位者,以己身当之。既将任佛职,深虑一切众生,若不先以般若熏之,培其智种,则将来龙华位中,内无智种,虽外熏以无上法缘,终无益也。如地有种,外藉阳和之力熏之,则油然而各遂所生也。於是弥勒菩萨,乘悲愿轮,托生婺州䨇林之傅氏,现为居士身,广化有情。时梁天鉴年间也。
然居士深知众生得道因缘,唯耳目最要径,而耳目中,又虑众生识文字者少,闻法亦复不多,既而设为藏轮藏法,於中使一切众生,若见若闻,若识字,不识字,以鼻嗅之,以口舌赞之,以身触之,以意慕之,母论其有心无心,贤智与愚,借此六根熏习,植般若智种,作成佛因。呜呼!大士之心,可谓极深广大矣!(轮藏缘起)
夫身不自身,因触而身,所以身即触也;身既即触,反而推之,即知触亦身也。身即触,身不可得;触即身,触亦不可得。身触既皆不可得矣,则识本无生;识本无生,即身之与触,亦俱无生也。今有人於此,解路虽通,灵机尚昧,所以说时似悟,对境仍迷耳。
是以知识依通,非佛知见,内莹发光,真名“大智”。予以是知身之与触,触之与识,迷时成三,悟后一尚不得,何况於三?!三一绝待,独露常光,遇物即宗,不乖血脉,理事函盖,宗教同春,枝有短长,花心不二。但善用其心者,即触途成观;不善用者,触事生迷也。
不见可欲,则无所爱,故以志一气,清明在躬,志气如神,虽䘵之以天下,穷至於匹夫,无所损益也。虽然,爱不可以自洗,以闻道而洗之,故曰:“闻道者,灵台常虚。”虚则明,明则彻,彻则远,远则久,久则大,大则圆,圆则备。虽虚空之无际,万物之广多,天地之确隤,众妙之所出,皆自道也。道乃如是,可不爱乎?众人则不然,其所爱,不出於饮食男女之间而已。悲夫!
世儒每以“知行合一”为妙,殊不知曾子述夫子之意,则曰“尊其所知,则高明矣;行其所知,则光大矣”。由是而观,先知而后行明矣。不知而行者,又乌足道?然知有解悟之知,有修行之知,有证极之知。故无解悟之知,则修行之知无本矣;无修行之知,则证极之知无道矣;又证极之知,为解悟修行之知之所归宿也。
问:“知行合一”之旨,可得闻乎?曰:“行时非知时,证时非行时。”到此地位,不可以智知,所知不能及;知既不能及,行亦不能及。知行路穷,不唯神仙失其静笃,管取罗汉遗其空醉矣。若然者,毕竟如何即是?回看云树杪,不觉月沉西。
夫义非文而不诠,意非义而不得,旨非意而不㝠。㝠则无思,无思则同,同则无实,无实则无同。若然同而无待,异亦无待矣。辟如一指屈伸,伸喻同焉,屈喻异焉,故正伸时伸本无待,正屈时屈亦无待。虽然,且道离屈伸之外,全指在甚么处?知此则可以言同异无待矣。
精神不凝而思谓之“揣摩”。揣摩之患大矣!杜灵机而生见刺,故曰“悟学废於揣摩”。
夫身为荣辱巢穴,心为好恶根株。如根株不拔,巢穴未空,入山则怕虎兕,入水则怕蛟龙,夜行则怕鬼,入群则怕众,凡愚之怕智,短之怕长,低之怕高,近之怕远。或可怕不怕,不可怕反怕。究其所由,有身则荣辱可以为巢穴,有心则憎爱可以为根株。能即身见空,则何空非身?即心了幻,则何幻非照?若然者,荣辱好恶,不唯可以为解脱之梯航,实乃真为大夜之灯烛。
今有人事善知识而生怕。怕则神不安,神不安则恍惚起,恍惚起则心无所见,身无所主。终必因怕,至於远离善知识。既远离善知识,不期然而近恶知识矣。呜呼!《华严经》有十种事,失佛法道,最初即於善知识不生渴慕,方便亲近,失佛法道。
且善知识机缘,有多种不同,有以慈悲为佛事者,有以嗔怒为佛事者,有以和光同尘为佛事者,有以叱咤棒喝为佛事者,有以恭敬供养为佛事者,有以守约为佛事者,有以多闻为佛事者,有以超放为佛事者,有以庄重为佛事者,有以人见喜而为佛事者,有以人见怕而为佛事者。故曰:“逆顺皆方便。”而世之人,循声流转,触相取着,以为“某善知识慈悲”,“某善知识贡高”,“某善知识有道心”,“某善知识太孤峻”……此所谓孟八郎汉,皆作实法回向,不免被他明眼人,鼻笑汝在。
又有一等人事善知识,不以善知识见处为重,专以伺察善知识直达无心之过,摭为口实,向背地裡对人说去。噫!
若将生死为闲事,知识何须亲近他?
须把身心抛脑后,自然陆地长莲华。
凡学人沐浴,当生大惭愧,洞察所因,称“摩诃般若波罗蜜多”三声,方可入水。盖般若者,一切诸佛之母,称其母,则其子无论多寡,皆随之矣。凡不明般若者,不能生大惭愧,不能洞察所因。何以故?以智鉴不明,不辨好醜故。
何谓“生大惭愧”?当作是念:“我此身垢浊不堪,而见地不彻,行业凉薄,享此净浴,何以克当?!”何谓“洞察所因”?当作是念:“此沐浴水,众力所成,深山寒云之中,雪老冰枯之地,柴薪汲运,转冷为热。揣我有何行德,受大众心力!?”即以沐浴一事,入水出水,毫忽不昧心光,妙触宣明,坐入佛海。至於饮食起居,行住坐卧,境缘逆顺,情隙爱憎,若不生大惭愧。洞察所因,舍命时至,管取九人之中,有十人手忙脚乱在。
或比来凡沐浴时,称“阿弥陀佛”以为话头,但贵音声不断,即为沐浴刀钱。殊不知般若不明,饶你佛声不绝,我知其大惭愧决生不起,凡百所因,决洞察不彻。若然者,吾曹沐浴,不称“摩诃般若波罗蜜”者,是弃佛母也。佛母既弃,称子奚为?粗识如此,惟贤者正之。(沐浴训)
夫《禅波罗蜜》者,其书有十卷,大章亦有十,乃天台智者大师所说也。大章十者:一禅波罗蜜大意,二释禅波罗蜜,三明禅波罗蜜门,四辨禅波罗蜜诠次,五简禅波罗蜜发心,六分别禅波罗蜜前方便,七释禅波罗蜜修证,八显禅波罗蜜果报,九说禅波罗蜜起教,十结会禅波罗蜜归趣。
而大章中,第六分别禅波罗蜜方便章,举二子焉:初、外方便,二、内方便;而内方便,复生二孙,初、正明因,止发内外善根,二、明验恶根性。大章第七释禅波罗蜜修证章,举四子:一、修证世间禅相,二、修证亦世间亦出世间禅相,三、修证出世间禅相,四、修证非世间非出世间禅相。而一修证世间禅相,复生三孙:初、四禅,二、四无量心,三、四无色定;二修证亦世间亦出世间禅相,亦生三孙:初、六妙门,二、十六特胜,三、通明;三修证出世间禅相,生二孙:初、对治无漏,二、缘理无漏;而对治无漏,生九玄孙:初、九想,二、八念,三、十想,四、八背舍,五、八胜处,六、十一切处,七、九次第定,八、师子奋迅三昧,九、超越三昧。
大都禅书科判明白,皎如日星。善读者得其科判,譬如得祖而寻父,得父而寻子,得子而寻孙,得孙而寻玄曾,有何难哉?盖此书由祖而父,由父而子,由子而孙,由孙而玄曾,凡三十五科也。若夫修禅之妙,阶级次第,委曲精尽,由欲界未到地定,入初禅未到地定,由初禅未到地定,入二禅未到地定,乃至色无色定,九次第定等,或发有漏通,或发无漏通,至於三乘圣道,靡不资之。是以凡缁素之流,有志於修禅者,是书不可不精熟焉。
呜呼!世谓神仙之术,可以长生久视,哗而嗜之。殊不知神仙固奇矣,而最上品者,不过享地居之禄耳;如中下品者,不过浮游深山海岛之间。渠安知地居之上,有夜摩天;夜摩之上,有兜率天;兜率之上,有化乐天;化乐之上,有他化自在天;他化之上,有初禅天;初禅之上,有二禅天;二禅之上,有三禅天;三禅之上,有四禅天;四禅之上,有空无邉天;空无邉之上,有识处天;识处之上,有无所有天;无所有之上,有非想非非想天。此盖就凡夫天中论层级耳。至於非想之上,复有四圣人天,乃置而弗及者,行恐大鹏若鸣,凡鸟皆惊故也。(《禅波罗蜜》科判)
长松茹退序
憨憨子,不知何许人,其应物之际,多出入乎孔老之樊,然终以释氏为歇心之地。其所著书,曰“茹退”者,乃自贬,非暴耀也。夫何故?立言不难,难于明理;明理不难,难于治情。能以理治情,则理愈明;理愈明,则光大。故其所立之言,天下则之,鬼神尊而诃䕶之。憨憨子自知不能以理治情,以饮食不节而致病,病生复不畏死,犹妄著书,譬如牛马,不能力耕致远,枉费水草之余,唯所退者存焉耳,名其书曰《茹退》,不亦宜乎?!虽然,迫而后应,与夫不扣而自鸣者,不可同日语也。
浔阳有匡石子者,谓憨憨子曰:“石兄来兹,构长松馆於此,有年数矣,徒厂然於青松白云之间。且岷江涛生声杂钟梵,境不可谓不幽也。然未得高人胜士,击无生之磬,震缘生之梦,则梦者终不觉矣。岂至人之存心乎哉?”憨憨子愀然久之,曰:“敢不唯命?”乃长长松为牛马焉。
长松茹退
“诸法无生”,何谓也?心不自心,由尘发知;尘不自尘,由心立尘。由尘发知,知果有哉?由心立尘,尘果有哉?心尘既无,谁为共者?若谓无因,乌有是处?吾以是知山河大地,本皆无生,谓“有生”者情计耳,非理也。故曰:“以理治情,如春消冰。”
千年暗室,一灯能明;一灯之明,微吹能㝠。明暗果有常哉?如明暗有常,则能见明暗者非常矣。知此者可以反昼为夜,反夜为昼,而能昼能夜者,初无昼夜也。明暗无代谢,谓有代谢者,随分别始至也。如分别不生,明暗何在?悲夫!明则能见,暗则不能见,是谓尘使识;若识能使尘,则明暗在此,而不在彼矣。故曰:“若能转物,即同如来。”
火性无我,寄于诸缘,外诸缘而觅火性,何异离波觅水者哉?!火性既如此,彼六大独不然乎?!噫!道远乎哉?触事而真;圣远乎哉?体之即神。今触事不能真,体之不能神,盖分别性未亡也,无尘智亦未明也。
明暗生昼夜,昼夜生寒暑,寒暑生古今。脱离吾现前一念,彼皆如石女生儿。故曰:“十世古今,始终不离於当念。”又曰:“觅心了不可得。”虽然,了不可得而有,如无可得,则“不可得”者,曷能独存哉?
“如来藏中,不许有识”,此古人之言也。吾则不然。众人心中,不许有如来藏。夫何故?凡圣皆独立故。譬如一指屈伸,正屈时,伸何所有?正伸时,屈何所有?一现前,一不现前,固不同,而全露指体,本无优劣,故曰:“师子游行,不带伴侣。”
空外无色,色外无空,空兮色兮,根情而有。外情而观,则空色奚寄?故曰:“情为化母,万物皆子,母亡子随,乃自然之势也。”或曰:“有可情化,空岂能化?”憨憨子曰:“空待色有,色化空殒。此理之必然者也,子何独疑?”
道不生虚,则有形者,何所置之?人心不虚,则无穷之善,自何出焉?故曰:虚则能容,能容则大,大则无外,无外则独立。而独立者,在尧不加多,在纣不加少,然尧得之,纣失之也。
性变而为情,情变而为物。有能泝而上之,何物非性?五行相生,复能相克。天下好生而恶克,殊不知外生无克,外克无生。故达者,知“生”生“克”,闻死不惑;知“克”生“生”,闻生不盈。
出者有隐者之心,处者有出者之情,皆惑也。夫出而不决,为忠不彻;处而不果,是谓大惑。噫!大惑不除,虽处於幽岩深壑之间,何异市朝?
见水不能渡者,以其无筏;见空不能蹈者,以其无翼。然筏与翼,皆属于木,木生于土。由是而观,是见土不能渡,不能蹈也。古之人有知于此者,故能不筏而浮沧海,不翼而履太空。
我不待我,而待于物;物不待物,而待于我。两者相待,而物我亢然。故广土地者,见物而忘我;略荣名者,见我而忘物。一忘,一不忘,何异俱不忘?唯俱忘者,可以役物我。
鸟能飞,鱼能游,然微空水,则翼不可展,尾不能动。故野马奔于远郊,长风游於太虚,苟无肆足之地,容怒之天,则殆而已矣。故君子之处小人,若不能使之各得其所用而不弃,则君子闻道,奚益于世?
待欲炽,始乃治之,何异一杯之水,救积薪之火也?!唯为之于未有,所谓“未昏而我本明,未动而我本静。”慎之可耳。如明极则照生,静穷即动起。照为昏媒,起为动引,故圣人预知此,乃设止观之药,治昏动之病。一朝病除药废,则向我本明本静者,又不名“明”、“静”,乃曰“定”、“慧”者,盖不欲忘其复性之功也。
饮食男女,众人皆欲;欲而能反者,终至于无欲。嘻!唯无欲者,可以劳天下,可以安天下。
身非我有,有之者愚也。破愚莫若智。智不徒生,必生于好学。学而能辨之,非智安至此?故曰:学非是道,然足以破愚,愚破智开,始可入道矣。
能病病者,病奚从生?以不能病病,我故病焉。然病之大者,莫若生心,心生则靡所不至矣,岂唯病哉?故曰:眼病乎色,耳病乎声,心病乎我。唯忘我者,病无所病,可以药天下之病。
松本无声,风入涛生;铜本非镜,镜成生明。无情者,有情之待也;无声者,亦有声之待也。不明待明,明即不明,声即无声,情即无情,故曰“有待”;无待者,皆无自体,唯自心建故。达心无我者,虽处吉凶之域,而吉凶不可得而惑矣。
无物不神,不神有心,心有而能无者,无岂能醉哉?无不能醉,有不能昧,可以颠倒天地,有无万物,神耶?非神耶?
刻木为鱼,鱼腹空虚,以物击之,声出于无。无能出声,无果无乎?声从无出,声果有乎?噫!举一类诸,何物能愚?
有形至大者,莫若大地;无形至大者,莫若虚空。有道者,知彼二者皆自心影响,故见空不空,见形非形。
龙为鳞虫之长,孰不宾焉?然长而有欲,则人可以豢之。豢之者犬豕也。今龙亦可豢之,岂真龙也哉?
“介然有知,唯施是畏”,此老氏之言耳。曹溪大鉴,则曰“对境心数起,菩提作么长”,则又若有知不乖无知也。老乎?曹乎?同乎?异乎?吾不得而知,付之副墨之子,俟来者辨之。
今有百人焉,异口而同音,使听之者疑若一人焉。嗟夫口异者,情之所感也;音同者,性之所出也。敢问性,对曰:“音之前,心之初,唯无思者,可以契同耳。”
世人见画鸟以为非真,见飞鸟则以为真鸟也。殊不知人借五行为身,析而观之,身则不有,何况有人?人既不有,则画鸟飞鸟,独能有哉?故曰:“真待假有,假忘真随忘。”若然者,何真何假?
刍狗未陈,锦绣饰焉;既祭,牧䜿践焉。夫刍之为狗,刍不增多;狗复为刍,刍不减少。由是而观,“狗”徒有名,实唯刍也。或者见刍则以为薪,见狗则以为畜;狗能防盗,薪能传火;盗能杀人,火能烧山。一相因,万相因,以至无穷,竟不可以知识知。故曰:“一波才动万波随。”
学所以破愚也。今有人于此,不以学破愚,而以学周欲。即此而观,则圣人设教,本在药众人之病,今药生病,则圣人之技穷矣。故曰:“醍醐成毒药也。”
豆在瓶中,春至则能萌芽;人在欲中,觉生则能梦除。故曰:“有大觉而后知有大梦也。”夫大梦者,并梦觉而言也。梦觉则梦除,觉觉则觉除。觉梦俱除,始名“大觉”焉。
“庄周梦为蝴蝶,蝶梦为庄周”,此就有心而言也;吾则曰“我梦为山河,山河梦为我”,此该有心无心而言也。噫!能有心能,该有心无心者,果梦耶?果不梦耶?
万物本闲,闹之者人耳。人而不闹,天下何事?故垂衣裳而天下治者,非出有心也。
一盆之水,一拳之石,足以尽泰山沧海也。夫何故?大不自大,待小而大;小不自小,待大而小。待小而大,则天地可以置于芥子矣;待大而小,则毛孔可以容乎虚空矣。虚空无形,毛能容之,况天地万物者乎!故曰:毫厘非细,间关其内;虚空非大,广容无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