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柏尊者全集 卷第十五
明憨山德清 阅
题
题《金刚经》塔
余瞻礼是塔,自“如是我闻”,以迄“信受奉行”,一画至於一字,一字至於一句,一句至於一行,一行至於一经,鳞鳞曳曳,宛转横斜,静对之如远水孤峰,流观之则长空雁序。及其标塔标佛,忽然妙合,则七宝无所施其工,帝梵何所关其巧,直自一心不生处为基,不生用处为用,世尊未说是经,此塔先已成就。经云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全是此塔注脚。鉴大师且从其注脚悟入。而今此塔,当机电掣,岂无毒眼汉,见鞭影而驰乎?
螺灯父子刻施是经,余窃有嘱累,昔有坚持此经者,江风败舟,经遂漂堕,意其竟入龙宫矣。一日其妻浣於溪畔,见群螺结聚,沉浮衍漾,如水上灯毬,怪而掇之,群螺既尽,此经独出。诚愿刻者施者受持者,等彼群螺,遂与此塔共结一段不思议公案也。
题《东坡禅喜集》
此集或以文章奇之,无乃略神骏而取玄黄乎?殊不知作者,力在自性宗通,以不传之妙,抛掷於语言三昧,尻脊无常,圣凡生杀,譬夫夜光在盘,宛转流利,虽智如神禹。曷能测其向方哉?
题《雪山半偈舍身卷》
圣人一言,天地卒难以覆载,盖大道所在耳。身为大患,此男子能於千岩万壑冰雪之间,捐大患而货半偈,非至明至勇者乎!?
题《普陀大士示现卷》
拜者不至,大士现身,岂因至者?我至身现,岂关菩萨?反复观察,合现无地。於无地中,海山霞生。妙容慈肃,见者泪滴。海水可枯,此泪无竭。作是念人,普门顿入。耳掷波间,眼闻鲸吼。水陆空行,圆通自在。乐既无根,苦非有蒂。
题《师子林纪胜集》
《师子林记》,紫柏道人得於吴门沈伯宏斋中。呜呼!师子林榛莽久矣!狐兔成群,白日青天,作诸妖孽,师子贪睡不管。今此集一出,师子鼻孔,竟为之牵痛矣!痛则醒,醒则吼。请问见前大众:“且道师子正吼时,这一队狐兔,向何处着落?”能荐此,师子林一旦恢复,许渠来林中,蹴踏自在去。
题包生所刻《楞伽经》
此经以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识、二无我为宗,为根熟菩萨,直明识体全真,顿成智用,故佛於楞伽山说经者,盖山高峻,下临大海,傍绝门户,惟得神通者堪通之,乃表心地法门,非修证可能往耳。
“楞伽”,此言“不可往”。若然者,则一切众生终不可往耶?虽然,境不自境,由心故境;心不自心,由境故心。境不自境,境不可得;心不自心,心亦不可得。心境既不可得,则智山无待,觉海无边。不动脚跟,早登楞伽之顶;才生心想,顿入如来之藏矣。僧问岩头:“起灭不停时如何?”岩头问:“僧谁起灭?”凡读此经者,果於岩头句下别有转身,始来与老汉商量此经未晩。
题坡翁《文字禅》
东坡老贼,以文字为緑林,出没於峰前路口,荆棘丛中,窝弓药箭,无处不藏,专候杀人不眨眼索性汉,一触其机,刀箭齐发,尸横血溅,碧流成赤。你且道他是贼不是贼,试辨验看。若辨得,管取从来拦路石,沸汤泼雪。
题赵生畵扇
雾势昏晓,山形有无,且不可以心测,又岂可以笔墨尽哉?然墨光之初,心路之始,必有主人存焉。故达者知云雾昏晓无常,即例山形等耳,然后笔笔墨墨,横拖䜿抹,意之所到,笔之所随,主客升降,初无常位,意果意乎?笔果笔乎?吾於密郎扇头得赵生矣。
题《师子端禅师语录》
予客代之清凉山,一夕梦一僧蒙师子皮,自东而西,斜阳在天,光烛其面,忽然启齿,口如血盆,牙似霜剑。梦切自计曰:“如彼者我当为之。”及读《端师子语录》,惊其脱略窠臼,大用纵横,不从轨则,果若金毛师子,跳掷露地,百兽闻风,靡不脑裂者也。
呜呼!去古既远,宗门爪牙希遘,率皆如妖狐怪狗,软暖委靡,凡见可欲,揺尾乞怜,万态迎合,一充其欲。阎罗老汉,叱咤其前,犹不暇顾,况顾吾道哉!至於由机缘而颂古作,由颂古而评唱集,由评唱而所谓秘要者行。秘要行,则后之学者,评唱不知,安知颂古?颂古不知,安知机缘?机缘不知,安知自心?自心不知,安知祖意?
夫机缘者,活句耳,生杀自在,抑扬莫测,凡圣路穷,是非药病,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。唯了悟自心者,即病为药,即药为病,即生而杀,即纵而夺,正抑乃扬,正杀乃生,以棒喝为广长舌,以铁钉饭木札羮为供养,临机哮吼,天龙欣悦,狐兔魂销。若然者,今之以秘要自谓正传,慢侮法道,宁不有愧於师乎?
题穆玄菴所著书后
昔人有将黄金铸佛而供事之,一旦为大盗负而藏之重泉之下,世皆不知也。奄忽更代,初铸佛者,子孙亦皆星散异乡矣。尔时重泉,倐然光达丹霄,四方远近,靡不睹之,且惊且骇,哗然相汲引。而寻光所自,以善水者,下重泉而获金像,浮举而供事之。
巢陵唐邑内翰穆孔晖,号玄菴,其所著述,发挥儒释精奥,书成若十部。先生即世五十余年矣,兹由同郡传侍御光宅,表而彰之,余故亦得钻研玄庵秘典。
大凡男子立志,不可浅近图一时衒耀於俗党,但当务其深远者,精克而成之。更百世之后,或有同志者出焉,其犹铸佛以黄金,虽藏之於重泉之下,异日必光达丹霄也。即此言之,大盗藏像,盗惟一人,而俗党蔽高,无世不广。故庄周有曰:“高言不止於众心,妙乐不达於里耳。”然精光所积,虽天地莫能蔽之,况人情私嫉乎哉?!
题墨畵卷
夫见畵不见笔,见笔不见手,见手不见心。见心,不见心之前者,谓之“见见”可乎?苟借畵见笔,借笔见手,借手见心,借心见心之前者,谓之“不见见”可乎?虽然,展卷则云物纵横,収卷则峰泉寥寂。且道展収把柄,毕竟落谁手里?得恁么自在?疑则辋川有摩诘可问。
跋
跋麒禅人血书《华严经》
吾闻《华严》大经,实根本法轮。佛与大菩萨之事,非小根可堪,故曰:“龙象蹴踏,非驴可堪。”终始一念,今昔一时,因果一佛,凡圣一性,十方一刹,三界一体,正像末一法,初中后一际,当处现前,不涉情解,本自圆成,非修所得。故曰:智由三昧观照方便,迷解显得,不是修成。若夫悲愿熏炙,称性而周,事亦无尽。
或曰;“愿终功废,则过去诸佛,带果行因,岂不多事?”虽然,一乘无修,始终一念云云者,盖指果体而言也;若在凡夫,必当先悟果体根本,然后法古佛之様,规行矩步,始以信入,次则历行、住、回、向、地等,圆治积生染习。习尽功圆,则毗卢能事毕矣。
经中首以善财问法,遍参胜友五十三者;盖圣人所虑,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,故设像寓意,使彼有志於一乘者,玩意得像,神而明之,肉身现证,无劳修得。如《法华》以龙女成佛之像,寓彼实相,以至三周九喻,重重旁敲,与《华严》何别?
但下劣凡夫,不信自心,徒信佛语,被文字所转,埋没本光,不能直下受用。是非之仆,荣辱之奴,死生之仇,好恶之党,颠之倒之,奴主反位,大用翻为迷事无明,大机总成迷理之障。理迷则触事皆碍,事碍则於理终迷。故《华严》之法界,《法华》之实相,名存义昧。义昧则理无所会,理无所会则道不终通。道既不通,到家何日?既不到家,安有所得?无得则见必不定,见不定则偏圆无辨,邪正不分,谓之“知解之徒”,渠尚无分,岂能现证而受用者哉?!
豫章浔阳之庐山,山有黄龙寺,寺额今上所赐也。寺众有麒禅人,有志於佛一乘,顾惟天机不深,受性鲁钝,於华严法界,率难通悟,於是发愿书大经全部,意在青山白云,朝暮书而读,读而礼称,忏洗过现重轻罪垢。果其夙有微善,仗毗卢之宠灵,《杂华》之熏发,法界顿开,入佛种性。
麒之告余也如此。余嘉其有志,缀《华严》大槩如此。余再谓麒曰:
若知举笔饮墨,向白纸上,横畵䜿直之者,念耶?时耶?佛耶?性耶?刹耶?乃至际耶?像耶?意耶?现前耶?不现前耶?呜呼!若能领此,则须弥为笔,太虚为纸,大地为墨,书若经者,果有尽乎?果无尽乎?子若不会,虽剥皮为纸,析骨为笔,刺血为汁,与善财童子相去尚远在,况五十三胜友,若能亲近乎?麒其勉之,麒其体之。
跋《黄山谷集》
此集如水清珠,浊波万顷,投之立澄;如摩尼宝,饥寒之世得之,主病即愈。盖此老不特尊其所知,行其所知而已,且能掉臂格外作师子吼者也。观其於宠辱关头,死生路上,跳踯自在,若夜光之珠,宛转於金盘之中,影不可留,如水天荡漾於太清之内,光无定在。
有诬先生谓“《列子》中亦有禅语”。禅岂普通始来哉?!此非先生语,不识好恶者所赘语耳。《列子》之言,虽精密至到者,亦可以义路通禅。则不唯义路不可通,纵无义路,亦非禅也。唯彻悟自心者,即闭门造车,出门合辙矣。而不识好恶者,欲以义理穿凿,所谓“撮摩虚空,祇益自劳”耳。余知其家裡人,故跋数语。
跋贺知忍刺血书《金刚经》
未刺指时,指塞虚空;才刺指时,血流大地。指即金刚,血即般若。故罪无轻重,半字能消;福无浅深,援毫即满。虽然,澹庵居士,未即世时,不以此经为常课,则即世之后,子虽有曾参之孝,为书此经,终与金刚般若血脉,不能接续。若然者,居士即此经,此经即学仁,父子血脉,岂以存没断续哉?
我闻“般若无古今,金刚无内外”,有古今则有延促,有内外则有亲疏,而未至蕴空者,则念念生灭,情尘胶执,即蚊虻唼肤,而举身毛䜿,稻芒在眼,而四方易位,况以热指刺於冷针,鲜血迸流,能无痛乎?
今学仁即流为墨,即墨成字,至於句偈,完兹一卷,究其情悃,与舍全身何异?达观道人,见而哀之,且感学仁精诚,不媿紫柏,书此附之经尾,愿见闻之者,皆发是心。
跋《钟鼓颂》
圣人有身而无累,有心而不劳。以其无累故,则一身可为千万身;以其无劳故,则一心可以穷万法。众人则不然,有身则有累,有心则有劳,累之劳之,从无始以至今日,死死生生,荣荣辱辱,好恶万端,改头换面,羽毛鳞角,无所不经。得为人身,忝在最灵,极为希有,於希有之身,不能闻道,洗长劫之劳累,与马牛何异哉?
虽然,劳之与累,亦不可易洗。若欲洗之,须以此颂为香水海,久涤自除,则众人可至於圣人也。智者思之。
跋《牟子言道章》
庄子曰:“道恶乎在,道在稊稗。”《易》则曰:“形而上者谓之‘道’,形而下者谓之‘器’。”有人问赵州:“如何是大道?”州曰:“大道透长安。”
今有人於此三者,并举而问曰:“牟子之言‘道’,庄邪?《易》邪?”
余应之曰:“庄、《易》且置。敢问赵州‘大道透长安’句,果言道耶?不言道耶?若谓言道,则其言不可以智识知,义路得;若谓不言道,问道答道,有何差别?有人於两问中,知得好恶雌黄不谬,则庄易之道譬如月在秋空,朗然廓澈;若检㸃不出,不但於赵州句中,无有出身之计,即庄庄易易,总向痴人说梦耳。虽然,由粗而得精,由精而遗闻,粗之与精,固亦遗闻之嚆矢哉。”
跋《证道歌》
汉留侯状如美妇人,本朝刘诚意亦状如妇人,然皆临大事,决大机,若镜中见眉目然,当世无与等者。永嘉大师,虽云外枯禅,貌亦柔秀。宋寂音尊者,初读其《证道歌》,至“大丈夫,秉慧剑”句,寂音以为此老,貌必杰特,威掩万僧者,及礼其道影,始知体不胜衣,貌如少年。宣律师乃叹曰:“断不可以言貌观人!”盖此老平生践履明白,心智猛利,故吐辞等刀锯耳。譬如香象,摆脱五欲缰锁,超然而去,真大丈夫哉!
迩来去圣转遥,人根薄劣,凡所谓出家者,皆产於荒寒昧略之乡,其父母不过为儿女负重,舍而出家,为其一身衣食之计,非为求出世而来;次则逋逃之徒,宪网张迫,以我缁林,为其渊薮,乃一时偷生之计,岂有成佛志乎?余浪迹江海,三十余年,足迹遍天下,在在处处,所见缁流黄冠,率饱食横眠,游谈无根,靡醜不作,污佛污老,退人信心。若使一宿老人,肉目睹此,安得不痛哭流涕哉!?
夫子房龙门,设不为经世用,出家求无上菩提,当不在永嘉下风。昔崔赵公问径山国一钦禅师曰:“弟子出得家不?”钦曰:“出家乃大丈夫事,岂将相之所能为!?”赵公心服之。故曰:谛审先宗,是何标格。乃今狐兔成群,龙象腾逝,则释迦老子,正当为酒肉班头,呜呼痛哉!
跋《大川和尚饭十万八千僧卷》
余读诸居士偈言跋语,虽喜其有顺水推船之心,痛其无逆风把柁之手。且道如何是逆风把柁?咄!直下死生崄浪之中,当头荣辱颠风之际,赤心不昧,万善常勤,以舟为命,则并力支撑,以国为舟,则同心共济,凡百情关,冰消瓦解,一切人我电扫雷轰,方许渠向没巴鼻汉前,雌黄佛法去。虽然,出身一句,又作么生?铁索一条谁锁放?岭头诸佛笑同牵。
跋宋仲珩篆书《金刚经》
金刚般若,两者之坚利,世所共知;惟愚痴之坚利,或未察焉。夫愚痴不坚,我当先破;愚痴不利,我当先犯。今我顽於死生好恶之执,牢不可破,锋不可犯,是以威音释迦,先我得道也。虽然,愚痴不坚不利,则般若无本矣。故圣人以金刚喻般若,良以金刚能断一切,一切不能断金刚故也;如般若能断一切愚痴,愚痴不能断般若也。此就知有者言也。
如未知有,则愚痴能断般若,般若不能断愚痴也。由是而观,愚痴之与般若,金刚之与万物,岂有常哉?顾其人用心如何耳。如先以知有为前茅,则般若如金刚;如未知有,强以事行破执,则愚痴如金刚。故金刚一物,不惟能喻般若,亦可以喻愚痴也。
此经有五千余言,疑二十有七,吾曹果能善用其心,则言言疑疑,皆观照之媒妁也;反是则言言疑疑,亦愚痴之绍介也。如青萝本元臣,荣国公本缁流,而所为如此,果以言言疑疑,为媒妁耶?为绍介耶?吾不得而知也。
宋仲珩篆书,妙绝古今,精密圆活,神气流注,如春着花。余虽至愚,贪玩不知目劳,况智者乎!罗司理心尧,初既得之於无心,岂终能以有心宝之哉?惟无心得之,亦无心宝之,则有未常有,而无未常无,所以得常无常有也。
书《周轮云发愿文》后
有胜解无惭愧,谓之“见魔”;有惭愧无胜解,谓之“悲鬼”。见魔悲鬼,皆自心宛昧所成。苟能逆顺关头,掉臂徐疾过得,所谓见魔悲鬼,俱铸为文殊、普贤矣。嘻!知即易,行即难,万仞崖端谈笑踯,寒山拾得两无功。
《物不迁论》跋
予闻“入无生者,方知刹那”,故《五十计较经》,有菩萨白佛曰:“我罪灭,如何不见罪灭之相?”佛曰:“汝曹心能转生否?”对曰:“我心若不转生,则不能与如来共语。”佛曰:“汝曹心转生时,见心初生之相否?”对曰:“不知。”佛曰:“汝曹既不知心生初相,岂罪灭相,汝曹独知之乎?”即此以观心转不转,生相灭相,皆不越一刹那耳。而物非物,迁不迁,又岂能越之哉?予以是知驳不迁、辩不迁者,刹那未知,无生尚遥,而驳驳辩辩,得非掉棒打水月乎?则予亦不免多口之咎。
《半山老人拟寒山诗》跋
月在秋水,春在花枝,若待指㸃而得者,则非其天矣。吾读《半山老人拟寒山诗》,恍若见秋水之月,花枝之春,无烦生心而悦,果天耶?非天耶?具眼者试为荐之。
《戒杀放生文》跋
夫贵贱殊业,物我同灵。恃力残生,滋蔓恶习。畅一时之口味,结万劫之身殃。痛不免之酬偿,截无始之苦本,莫若戒杀。杀若不戒,则我畅物结,物畅我结。结畅相乘,如汲井轮,循环不已,往复思之,甚可恐怖。恐怖既生,视物如人,视人如我。夫杀机一动,不惟残贼同灵,寔则自断命根。作如是想,何待佛出齿臼,然后戒杀哉?
跋《宋猪齿臼化佛文》
物物有佛,物物不知。以不知故,递相噉食,如汲井轮,长劫无已。佛悯物故,流慈齿臼,猪口出佛,梵相圆满,状若拇指,亦如秋月,光明显露。若闻若见,生希奇想,俱大恐怖,自是戒杀。等不杀已,我发是愿:
佛即现前,非色非空,非凡非圣,凡圣中出。以是之故,物物是佛,云何业醉佛心,佛佛相食?愿是慈波,注入众齿,如一灯光,分百千灯,灯灯续分,光光无尽。物睹佛光,普照三世。於此实语,凡见闻者,号呼涕泣,如猪正杀,受痛即我。作如是观,杀习顿止。
宋绣《观音经》跋
禅人林白,持宋绣《观音经》一卷,予拜而读之,至“观其音声,即得解脱”,忽然疑生,意会不快。及见无尽意菩萨,闻佛赞观音功德之利,而无尽意即解颈众珍宝璎珞,持上观世音菩萨,菩萨不肯受,因佛劝而受之,即将一分奉释迦牟尼佛,一分奉多宝佛塔处,乃豁然疑消。
夫多宝佛,过去佛也;释迦佛,现在佛也。若无过去,则现在无待;若无现在,则过去成断;若无过去、现在,则未来奚立?若废三世,则昧刹那;若昧刹那,则一切圣凡之用,依正之基,将何藉焉?由是观之,盖圣人本欲直示其旨,顾众生机钝,不能神而明之,故设像以寓意,使玩而得之,则像忘而自契也。知此则现前读经者,与观读经者,虽愚智弗伦,皆周旋於寂灭光中,初无间隔。
此经妙丽,神采具足,针针刺入圆通之境,字字贯摄至道之真。自宋迄明,六百载矣,而字画锋刃,铿然若新,非沥肝胆之诚,孰能至此?
跋《怪石供》
石本无怪,怪自禹始,迄於东坡居士。岂惟不以石为怪,直以石为无上供养,众人闻而怪之,以为天厨玉馔,名花香果,及珍羞异宝始足为至,公以齐安小儿浴时戏石,当禅师供,不以䙝乎?然庄生有云:“高言不止於众心。”余谓无上之供,自应骇俗。虽然,禹之所怪坡之所爱,皆未有树也。
古德有言曰:“若人识得心,大地无寸土。”寸土既无,又安有石哉?则禹所怪,坡所爱,总梦中语耳。即达观道人,亦不免开眼说梦在。
或有傍不禁的,出来请问和尚:“既无寸土,只今脚跟在恁么处?”老汉缓缓向他道:“汝不闻‘金屑虽贵,落眼成尘’耶?”
跋宋圆明大师《邵阳别吴强仲叙》
未战谁不勇?临战谁不恐?惟置死生於不可得之地者,如师子游行,孤踪绝侣。然此不可得之地,非独石门安乐场,实一切圣凡所共。惟临境不惑,得受用之不然,纵见道精深,决非将种。若圆明老汉,居缧绁,濵九死,而饮食谈笑如平时,死生不入其怀,真菩提场中枭骑耶!
又
石门老人有言曰:“成就世出世法者,特一切能舍耳。”此言虽若不甚精深,细而味之,苟非置死生於度外者,孰能与此哉?今老人於桎梏之中,而荣辱不能入其怀,饮食谈笑,不异平日,犹超然而自得也者。非洞彻自心,圆用自心者,虽见地高出佛祖,我知其触境旗靡矣。
跋《半山老人拟寒山子诗》
受持千百万过,心地花开,香浮鼻孔。鼻孔生香,香不闻香。善知此者,则半山老人,舌根拖地,亦不分外也。
书《圣观弥勒赞》后
理水如海,吾心如鱼,以海养鱼,化龙奚难?更得触不如意事撼之,即如天风激海,云涛汹涌,泼日震空,空为之殒堕,则大用始得现前。子思所谓“尊其所知,则高明矣;行其所知,则光大矣”。
跋《毗舍浮佛偈》
夫众人知贵生,而不知所以养生之道,故为生之所累;至人知养生之道,本於无生,故能视生无生,无生而生,生无物累也。嗟乎!今有人於此,目为色之所累,耳为声之所累,至於心为七情五欲之所累,犹曰“我平生快乐无累”,殊不知“无累”者,累之久矣!
盖众人欲重神昏,坐过而不知焉。譬如醉夫卧於泥淖之中,人晓之曰:“泥淖非可卧之所。”醉者瞪目怒曰:“我生平不解饮酒,汝奚诬我?!”今天下俱抱醉夫之疾,安得有不醉者而与之言哉?虽然,《毗舍浮佛颂》,即醉夫能读而诵,诵而思,思而明,明而得,何患其终不醒耶?
跋寂音尊者《十明论叙》
夫至愚之人,使其蹈火则畏烧煮,虽驱之不入;五欲汤火,烧煮众生法身慧命,非止一朝一夕,而人甘心蹈之弗畏者,岂其䘮心病狂哉?!盖计臭皮囊为净器,计无明心为命根,不能以四大观身,四蕴观心故也。今人於眠卧之际,枕子稍不安稳,则不能睡,必安之而后适;死生於人亦大矣,人皆公然自安,略不为之计,则负觉范老汉多矣!
跋宋圆明大师《邵阳别胡强仲叙》
清净光中,无端强照,於无身心处计有身心。心为恶源,形为罪薮。源若不塞,恶岂有穷?薮若不空,罪必无尽。虽然,心无善恶,形未吉凶,恶源未始不为慈悲之海,罪薮未始不为功德之山,顾其用心操行何如耳。
呜呼!介然有知,知而不返,恶流肆矣!块然有执,执而不释,罪山崇矣!唯有道者,了心非有,不待遗而爱憎自消;知身本无,不避患而荣辱自解。故曰:“若人欲知佛境界,当静其意如虚空,远离妄想及诸取,令心所向皆无碍。”
我寂音尊者,方羁縻於缧绁之中,九死一生之地,而能超然自得,所谓“生死忧患,莫能入其胸中”,何术致此哉?!
大丈夫既无经世之志,则於出世宜尽心焉。故曰:“尽心了知性,知性即能用。”譬如龙能用水为云,用云为雨,故处水不溺,行云不坠耳。予以是知有道者,脱处死生忧患之域,非惟觅忧患不可得,且能用忧患为广长舌者也。今以此叙,作铁钉饭,供养一源宗禅人。禅人知此。予何憾焉?
跋宋圆明大师《别胡强仲叙》遗愚菴讲主
夫法本出情。以情求法,法不可得。知不可得而求之,其惑滋甚。如范滂、孔北海之徒,其人品高,问学广,亦奇男子也;至临患难,则疑悔横生,赍闷而没惜哉。此盖打头不遇作家,以情求道误之耳。殊不知道若可以情求,则仪秦之流,皆可谓闻道矣。
即寂音尊者,童丱剃除,声已藉甚,所至讲席,白眉大龙,靡不推服,然犹不谓之闻道,及见云庵文叟,始了自心。宜其历死生波险之地,譬若娑竭出海,慈云法雨,遐被穷荒也。
迩来去圣愈远,吾曹软暖,不胜观矣,敢望其出情求法乎?嗟哉!上则托名宗教,次之奔走衣食而已。率以为教之典要,宗门活句,是古人茶饭,岂今人所能咬嚼?自是一犬吠声,百犬狺之,遂乃成风,卒难移易。惟愚菴贵讲主,情出流辈,深痛斯弊,亦恨挽之而未能焉。予故重之,赠以《洪老送胡生叙》,且跋数语如此。
读《法华普门品》跋
予读《法华普门品》,至“若有众生,多於淫欲,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,便得离欲”,不觉置卷嗟叹久之。
众生之大患,患莫过於淫欲,苟能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,便得离欲。佛言不妄。今天下恭敬念观世音菩萨者,在处有之;乃称名而离欲者,何其寡哉!?则佛言亦有妄乎?
呜呼!淫欲恭敬,初非两物。果能至诚常念菩萨,即恭敬现而淫欲没;称名少懈,则淫欲现而恭敬没。如此境界深浅,气力生熟,予亦验之屡矣。佛语不妄,人无恒志,自堕疑网耳。
跋周叔宗书《听法华歌》
夫《法华》七轴,六万余言,而其所诠者,虽三周九喻,直谭曲说,亦不过一实相耳。惟此实相,昭然不离日用之中。奈何楼子六十余年,辛勤行脚,求之而不可得;长庆蒲团七破,求之而不得。由是观之,行求亦不得,坐求亦不得,则此实相,又非四威仪中,可得而求矣。然则“昭然本在日用”之语,宁非梦言哉?
乃永嘉觉老又曰:“不离当处常湛然,觅即知君不可见。”以永嘉之语,较彼二老所求之见,何天下老和尚,舌头雌黄不定若是耶?
及读唐修雅法师听《法华经歌》,则若庖丁解牛,公输子之为匠,而纵横逆顺,精粗巨细,皆大白牛之全体也。是牛也,头角峥嵘,出入於吾人六根门头,咆哮蹴踏,喜怒无常,平田浅草,緑杨溪畔,黑白互夺,使吾即文字求之而不得,离文字求之而不得,离即离非,求之而不得,毕竟至於无可奈何此畜。
昙生通禅人,每以奈何此畜不得为恨,一见此歌,便有跨牛之志,然不得能书者书而宝之,作一觅牛话头,无择山林城市,境缘逆顺,持此参此,若不得牛,殚生弗已。紫柏道人,舍然大笑曰:“汝非跳过鱼盘,觅豆腐之瞎猫乎?!当今能书者,舍吾叔宗而他求,岂不误邪?”
虽然,若有人问:“大白牛儿,毕竟在甚么处?”张草米书挥笔处,细听蹄响墨池边。
书《东坡诗》后
鸟囚不忘飞,马系常念驰。
静中不自胜,莫若任所之。
贫贱苦形劳,富贵嗟神疲。
作堂名静照,此语子谓谁?
江湖隐沦士,岂无适时资?
此东坡《静照堂诗》也。呜呼!心外无法,触目其谁?动之与静,富贵贫贱,但有名言,初非他物。眉山可谓了得便用,何异绳锯木断,水滴石穿。断则根尘不到,主宾梦醒;穿则十虚通达,生杀机穷。谓物即心而心外无物,谓心即物而物外无心。解用则宾不抗主,自然接拍成令;不解用则主逐宾队,触处成乖。故曰:“若能转物,即同如来。”且道“转物”一句,孰能吐得?荣辱交加分主客,根尘暂唤作常光。
跋蘓长公《大悲阁记》
鱼活而筌死,欲鱼驯筌,苟无活者守之,鱼岂终肯驯筌哉?如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,尽意活而言死故也。故口:“承言者丧,滯句者迷。”
予读东坡《大悲阁记》,乃知东坡得活而用死,则死者皆活矣。《前大悲阁记》,则公示手眼於文字之中,使人即文字而得照用也;《后大悲阁记》,则公示手眼於文字之外,使人忘文字而得照用也。若然,则东坡之文字,非文字也,乃象也。如意得而象忘,则活者在我矣。
如所谓大悲菩萨,具八万四千清净宝目,八万四千母陀罗臂,岂菩萨独有耶?实我未尝不具也,但有照而无用,谓之“似具”;唯照用齐到者,谓之“真具”。故颜氏之子,有不善未尝不知,此非照乎?知之而未尝复行,此非用乎?然而必欲八万四千宝目,八万四千妙臂,以象照用,其故何哉?盖众生具八万四千烦恼,坚等大地,非照何以破之?非用何以转之?又曰:穷源达本谓之“照”,铸染成净谓之“用”。
予闻东坡尝称:“文章之妙,宛曲精尽,胜妙独出,无如《楞严》。”兹以二记观之,非但公得《楞严》死者之妙,苟不得《楞严》活者,乌能即文字而离文字,离文字而示手目者哉?
跋陆大宗伯《云居募文》
昔如来不舍穿针之福者,良以福非积善而不成,善成则性有继矣。故曰:“继之者,善也;成之者,性也。”即此而观,善固缘生,能乘缘生,而入无生,何殊因花而得春哉?若然,则穿针之福,独非花乎?今陆大宗伯养高緑野有日矣,年登九十,犹不以老却穿针之缘,为诸缘山主敷冻云之花,香浮遐迩,可谓给孤后身也。呜呼,善哉!
跋曹溪碎钵
夫一心不生,则圣凡无地,物我同光。是故圣人不同,而此心此道,未始不同也;唯执情忘本,乃见有不同耳。老子生於佛后,孔子生於老后。我读《道德》,不见其有非佛之言;我读《春秋》、《论语》,亦不见有非佛之言。
大都圣人应世,本无常心,但以百姓心为心,故凡可以引其为善者,靡所不至。譬如良医,但欲愈病,参苓姜桂,随宜用之,至於奇症怪疾,虽砒霜蛇蝎,亦所不忌。其去病一也。后世三家之徒,不达圣人本意,互相是非,攻击排斥,血战不已,是何异操戈而自刃也?!
我闻庄衢魏公,本朝盛德君子,妒曹溪一钵而不能容,手碎之,何示人不广若是?!虽然,大鉴本以虚空为钵,天地万物为钵中之食,能稻粮饥馑,药草疾疫,公亦钵中食耳,安有食食食哉?夫何故?无能所故。无能所则无待,无待则独立,独立则无生心措手之地。呜呼!起公九原读是跋,宁不汗颜哉?
虽然,且道如何是和事老人手段?逆顺境缘风过树,残生不直半文钱。
程康伯书《圆觉经》跋
婆伽老汉,直指众生日用热恼,为神通大光明藏;十二大士,曲说如来神通大光明藏为热恼。自是父子情乖,圣凡路断。康伯程氏,旁观忍俊不禁,於是发心手书是经,积画成字,积字成章,积章成帙,於一刹那中,圆觉成就,违而复顺,断而复通,父子欢呼,接拍承令,圣凡云集,水到渠成。
紫柏道人适买舟於岷江之干,康伯氏於神通大光明藏中,拈出供养道人,是时不以面受,乃用背享,直得文殊杜口,普贤失跌,况其余乎?!虽然,虮虱以头颅为昆仑,屈步以蹄涔为沧海。小大无常,孰得孰失?
书周叔宗临帖卷
禅家有“离经一字,即是魔说;依经解义,三世佛寃”,书家有“学书而死於法者,谓之‘奴书’”。观叔宗周氏临诸家帖,於纵横变态之中,法时露焉。譬夫浓云雷动之初,龙虽不见,头角暂露。而天机深者,神而明之,则龙之头角,不在叔宗笔阵,而在我欲得不得之间耳。
跋石屋禅师《山居诗》
诗曰:
莫谓山居便自由,年来无日不懐忧。
竹边婆子常偷笋,麦里儿童故放牛。
栗蟥地蚕伤菜甲,野猪山鼠食禾头。
施为便有不如意,只得消归自己休。
夫身心者,死生好恶之鹄也。鹄不忘,则矢不已;矢不已,则害我者宁有穷哉?然害我者,大抵不出有心无心之域,故至人去此不去彼。此去则彼无主矣,主无而敌恣,何殊矢射虚空耶?故此老以“消归自己”为归宿,旨哉言乎!
跋东坡《阿弥陀佛颂》
予读东坡《阿弥陀佛颂》,异其颂旨晓然,如日出大地,光无不烛。奇哉,长公!昔人谓五祖戒公之后身,不亦宜乎?!夫圆觉倒想,初非有常。倒想在诸佛,即名“圆觉”;圆觉在众生,即名“倒想”。如众生能善用其心,孰非无量寿觉?娑婆孰非莲华净土?必曰“外众生而得佛,外娑婆而生净土”,此为钝根聊设化城尔。今天下请其入化城,则欣然皆喜;延之宝所;莫不攅眉而去。何耶?
书某禅人募刻大藏卷后
夫《大藏》,佛语也;而《大藏》之所签者,佛心也。佛语如薪,佛心如火。薪多则火炽,薪尽则火不可传。火不可传,则变生为熟,破暗张明之用,几乎息矣。故传火必待於薪,而火始有用;传心必合於佛语,而心始无疑。我心既无疑,佛心我心也;佛心我心,则凡有知觉者,孰非佛耶?
虽然,众生本佛,奈何日用而不知,谓之“根本无明”。譬如生盲之人,出胎堕地,虽长百岁,终不知天地日月,是何物也。众生本佛,日用不知谓之“生盲”,谓之“无明”,不亦可乎?夫生盲之人,一旦得良医抉其障翳,则天地之大,日月之明,了然无惑矣。
众生之无明,若不得佛语为之金錍,抉其无明障翳,虽佛性本有,恶能识哉?如火未始不在也,不得薪以传之,则火不可得而用也。故曰:“地二生火,天三成之。”三若不成,则火虽在,亦不可得而照物也。如众生正因佛性虽在,不得缘因佛性熏之,则了因不开。了因不开,则正因终不得而复矣。
由是而言,缘因,佛语也;了因,佛语之所签者也;正因,则众生本有之自心也。自心固有,不得佛语传之,了因了之,自心虽固有,终不能用也。正如火在,而不得薪以传之,火亦终不可得而用也。
是故有志於用自心者,必先明佛语,夫自心明,则无往而非明矣。故曰:不明自发,则诸暗相永不能昏。而永不能昏之人,始可以开物成务矣。予是知大藏一刻,岂惟凡夫可以登正觉?实治道中,开物成务一大机也。
刻大藏之缘始,今某将丐缘於四方。冯太史跋其前,予继太史而复跋之者,盖念聚薪不易。如薪聚而火不传者,未之有也;佛语宏传,而众生不明自心者,亦未之有也。某行矣,无滯!
跋《法华抒海》
余读戒公《法华抒海》,至“全人即法”处,猛觉心廓目遗,妙不越粗,诚非思量[=liang]分别所能解也。夫莲花,象也;妙法,意也。学人能玩象得意,象未始非意,粗未始非妙。且道全人即法时,阿谁玩象?咄!
书《鹤勒那问二十二祖公案》后
岁在万暦癸巳春,予客燕山碧云寺,灯下读《佛祖通载》,至此不觉掩卷而叹,且覆而思之。鹤勒往世为比丘,赴饭龙宫,遍观五百众中,无一人堪任妙供,故不欲诸子同赴,而诸子不解师意,妄生人我,师则勉强狥情携之赴会。既而五百弟子以福微德薄,生於羽族,仍感惠而从化。呜呼!当为最灵之物,不以智照而以情较,乃为羽族而从化,盖迷极而反觉也。虽然,至此而觉,莫若先此而觉,岂不胜哉?
时奇子问曰:“鹤勒如何不知鹤众夙因,二十二祖奚独知之?”曰:“见道则无优劣,损习则有浅深。以深则洞照无涯,浅乃光烛有限之故。”又问:“鹤勒说法,九易寒暑,鹤众卒未解脱;摩拏说偈将毕,鹤众即悟无生,飞鸣而去。何哉?”曰:“《起信论》云:‘如来色心业胜,故闻法者易悟。’由是而观,则摩拏道力,过鹤勒多矣。譬如撞钟,槌大则声洪,槌细则响迩。”奇子闻之,跃然合掌作礼。
跋《蘓长公集》
大眉山,凡作文作赞作偈,发挥不传之妙,纵横诞幻,使人莫得窥其藩篱者,盖其所得众生语言陀罗尼三昧,於大雄氏未睹明星之前久矣。故能从是处说出非来,从非处说出是来,从是非处,说出不是不非来,从不是不非处,说出是是非非来。长亦可,短亦可,高亦可,下亦可,浅亦可,深亦可,近亦可,远亦可。凡其可者,皆千古不拔之定见也。
定见如盘,其语言如珠,珠走盘中,盘盛其珠,而横斜曲直,冲突自在,竟不可方所测。如有生心测之者,譬如以网张风,以篮盛水也。知其难测,而甘心终不敢测者,益非矣。
东坡氏,岂三头六臂,异乎人者耶?亦横眉䜿鼻,无所异乎人耶?但事理之障,障他不得,所以无不可耳。又事理之障,不能障他,妙在何处?妙在不传也。只此“不传”者,孔氏得之而为万世师,老氏得之而为群有师,释氏得之而为无师之师。今有人於此,能知无师之师住处,则不可传之妙,许渠独得焉。
跋唐修雅法师《听法华经歌》
夫心法本妙,无间圣凡,乃今在圣人,则能六根互用。凡夫则甘坐丰蔀之愚,以为眼惟能见而不能闻,耳惟能闻而不能见,殊不知凡夫以遍计不了,谓藤是蛇,故六根似不能互用耳。如遍计情消,则依他本妙,根尘无得,能所不断,匪涉情解,日用现证。故曰:“佛法在日用处,所作所为,举心动念,却又不是也。”
吾大雄氏,於法华会上三周九喻,横说䜿说,形容妙法,可谓“曲尽慈肠”矣。然终不若是歌,拈提本妙,使大心凡夫一读其歌,当处现前。而《法华》富有六万余言,演说妙法,不为不广,然皆死句也。惟雅得活句之妙,能㸃死为活。譬如一切瓦砾铜铁,丹头一㸃,皆成黄金白璧;又如月在秋水,春着花枝,其清明秾鲜,岂待指㸃然后知其妙哉?
书《楞严截流》后
佛顶即自心,自心即佛顶,心顶互夺,常光现前,此五乳峰下鼻祖截流之机。如讲主以截流之笔,发挥《楞严》大意,开爽绝尘,一历眼根,耳根洞彻,夫顶既不可以眼见,心又岂可以智识知哉?虽然,五阴、十二入、十八界皆顶也。特顶不见顶,现行忽起,用处生疑,逐日顶堕耳。
跋五慈观阁记
枣柏有言曰:“十世古今,始终不离於当念;无边刹海,自他不隔於毫端。”由是观之,则一念未生之时,谓之“宗”;一念既生之后,谓之“用”。故宗之与用,如一指之屈伸耳。指未屈伸时,指在而不可以见闻得;指正屈伸时,指隐而不可以动静识。谓其“动”乎?屈不是伸;谓其“静”乎?伸不是屈。屈之伸之,各各独立。故正伸时,屈不可得;正屈时,伸亦不可得。正屈伸时,指体不可得;未屈伸时,屈伸亦不可得。惟知宗者,可以用用。宗譬指体,用譬屈伸。
又知宗者,则情出古今;用用者,则自他不隔。然后将此爱人,谓之“仁”;将此处事得宜,谓之“义”;将此施之於上下,品节有条,谓之“礼”;将此变通一切而不滞,谓之“智”;将此确然固守,临死生交易之际,无毫发苟且,谓之“信”。此五者,古人用不尽,今人故得用之,知此则五慈之旨,思过半矣。
虽然,爱见之慈,忍力之慈,与夫等慈大慈,皆可以义理得也;唯真慈一着子,苟非明悟自心,不缠知见,譬如叶公畵龙,真龙现前,未必不投笔怖走也。
书《肇论》后
夫心本无住,有着者情;情本无根,离心无地。故会心者情了,全性者心空。心空则大用自在,如春在万物,风在千林,其吼唤鲜明变化之态,乌可以情智彷佛者哉?
肇祖五论之制,《宗本》、《不迁》等作,何异春生万物,风啸千林矣乎?既能生而能鼓之,则生鼓之前,必有春不可得而生,风不可得鼓者存焉。虽然,微《宗本》,则四论无心;微四论,则《宗本》无身。夫身也者,心之郛郭也;心也者,性之郛郭也。
《毗舍浮佛颂》跋
此颂四句二十八字,包括大藏,透彻禅源,靡不罄矣。但众生浮浅,忧虑弗深,立志苟且,见卵而求时夜,见苗而求腹果,是以读者虽多,获效则寡耳。予持此,凡十五易寒暑,而犹精持不休,每触逆顺憎爱交加之地,必以此颂为前茅,覆军杀将,亦不知其几。今人持未满千万过,遂尤其不效,复求效者持之。譬如掘井,去土三尺而无水,寻易地而掘之,复无水,复易之,水终不得,而精神竭,渴终不解。苟有志持此颂者,能知掘井之喻,而持之无懈,若无灵效,老僧舌根,定当腐坏。
《八大人觉经》跋
《八大人觉经》,辞旨清远,如月在秋水,虽至愚之人,无烦指㸃,皎然意了耳。然是经去古既远,流行亦寡。初因明东禅人,手写一轴,东虽即世,其上足世南持而示余。余疾读之,不觉心开意朗,既而命诸黑白广传之。
夫八觉之妙,岂外众生日用不知之知,别有所觉耶?如来大人,悯诸不觉,即将众生日用不知之知,开为八觉。有缘者,脱得一觉,乃可以破长夜之昏矣。譬分一灯之焰,遍照世中,则其灵焰,宁有穷哉?
又
夫人之在心,犹鱼之在水也。鱼之在水,果知水乎?人之在心,果知心乎?鱼能知水则龙已,人能知心则圣已。故曰:“百姓日用而不知。”呜呼!人为万物之灵,生既不知所以生,死岂能知所以死乎?一不知则永不知,永不知则无所知矣。人而无知,可不痛哉?!
於是,大觉圣人见而悲之曰:“奇哉众生,俱有如来。吾已先觉,彼犹不觉。不觉则昏迷长夜,终古不思矣,是岂忍乎?”遂将众生日用不知之知,开为八觉。虽则浅深阶次,所用弗同,要而言之,从凡入圣,自觉觉他,靡不满也。
此经总三百七十一字,言简旨丰,遮照精深,有而能无,无而能有。能得一觉,则大梦顿醒,况得八觉者乎!?嘻!觉则众生可以作佛,凡鱼可以为龙也。
元至正间,雪庵溥大师,号称能书,书此经若干卷,流行海宇。自元迄本朝,将三百年,於万暦辛卯四月望日,鹤林蕖公,偶得一卷,於本寺明秀禅房,宪副包公乃镌於石,以寿其传云。
书《宝积经偈》后
《宝积经》偈曰:
四大假为女,其中无所有。
凡夫迷惑心,执取以为实。
女人如幻化,愚者不能了。
妄见女相故,生於染着心。
譬如幻化女,而实非女人。
无智者迷惑,便生於欲想。
如是了知已,一切女无相。
此相皆寂然,是名女三昧。
此偈载《宝积经》,句十六,字八十,辞旨朗然,譬如月在天碧,清光照人,凉入心肺,积生热恼,当处冰销。此就天机深者,染目得益而言也。如根器稍钝,能读而诵,能诵而思,能思而用之,则毛嫱西施,抱身执手,唼舌吮唇,何殊木偶?
虽然,女人之为害大矣!汉李陵与虏战,陵曰:“吾士气少衰。而鼓不起者何也?军中岂有女子乎?”捜於匿车下,皆剑斩焉。明日复战,斩首三千余级。
彼但畜之,已毁王师必胜之气,今吾曹坏服毁容,求无上道,於欲而不能断,淫机绵然,一旦触境,不幸与之从事,不唯出苦无期,如针鼻缺,如石拆难合。静而思之,首可碎也,肝可裂也,心可刳也,遇如斯人,此观破坏,生不若死。死而不生则已,死而有生,生必入狱矣。
跋蘓东坡《十八大阿罗汉颂》
予读眉山蘓轼《供十八大阿罗汉颂》,爱其思致幽深,辞气诞幻,发挥不传之妙,如月在秋水,无烦指㸃,朗然现前,使人见之,不觉心游象先,遗物独立也。若非得无所得心者,乌能致是哉?然以是知黄面老人,并诸尊者,离是无所得心,亦无别奇胜。或问曰:“无所得心可得闻乎?”对曰:“若不可得闻,而问闻者,又谁耶?”虽然,心不知心,眼不见眼,知此则得无所得,如哑人食蜜。甜与不甜,岂可以口舌穷之哉?
书黄龙寺藏经阁《毗卢佛记》后
“毗卢遮那”,此言“光明遍一切处”;“阿鼻”,此言“无间地狱”,谓诸苦具黑业遍一切处。此义黑白粲然,举着便疑。若谓“光明果遍一切处”,则黑业不可遍一切处;若谓“黑业遍一切处”,则光明不可遍一切处;若谓“两种俱遍,不相妨碍”者,此又不然,何以故?千年暗室,忽然一灯,暗即随灭,光遍满故。唯石头老人谓光明中有黑业,不与黑业相对;黑业中有光明,不与光明相对。
噫!宗风久衰,此意寂寞,往往举似龎眉老衲,取胡卢而笑,况黄口禅雏!
吾观《华严》文殊师利,教善财童子一百一十城,参五十三知识,虽多境缘顺逆,三昧无常,或以杀业,或以淫业,如是种种作诸佛事,要之皆助发毗卢光耳。故顿悟石头《参同》之意,则阿鼻即入毗卢之门,不然,毗卢即入阿鼻之牖。
盖一切众生,无有定性,以无上知见之香熏之,则诸佛光生;以四弘六度之香熏之,则菩萨光生;以十二因缘还灭之香熏之,则缘觉光生;以四谛之香熏之,则声闻光生;以增上十善之香熏之,则诸天光生;以猜忌徼福之香熏之,则修罗光生;以五戒之香熏之,则人光生;以愚痴之香熏之,则旁生光生;以悭吝之香熏之,则饿鬼光生;以十恶五逆之香熏之,则地狱光生。或谓六凡非光者,彼未了黑业无性故也;了此则飞濳横走,孰非毗卢之光哉?
今匡庐黄龙寺,有僧谓宰官菩萨曾乾亨言曰:“黄龙藏经阁成,未有司阁者,仆欲造毗卢佛一尊,以为匡庐风月主人,可乎?”曾公曰:“善哉希有!子既欲以毗卢圆满之香,熏一切众生,亨虽不敏,敢不以文字三昧助发此光?”达观道人偶读斯文,亦横口一上,见作随喜云耳。
跋陈仲醇《大藏阁缘起》后
夫以药治病,病得愈者,常医也。常医死,而抄其方者,偶中,病愈又医之常之,常者也。惟良医则不然,直以病治病,此下功也;如无择病与不病,闻其风而䘮我者,此上功也。
嗟乎!众生四百四病,皆客病也,非主病也。主病特饥渴两者耳。然两者,又本於有身,身本於有我。我故曰:“闻其风而䘮我者,上功也。”若夫五伯之争长,七雄之竞雄,使其果能我䘮我,则雄雄长长,得非翦龟之毛哉?
我如来大人,凡有所说,皆䘮我之前茅也。若然者,垂裳而天下治,苟非我䘮,我不能焉?或谓药可以治病者,我知其非良医也。
读《石壁经碑》跋
万暦岁在癸巳春,余挂锡燕山碧云桞树菴,应华亭徐太仆琰之请也。灯下读唐蘓州刺史白居易《重玄寺石壁经碑》,逆思隋静琬尊者,刋石为经,积盈大藏,窃校优劣,不胜悲惋。夫重玄经惟八种,而白公极广长舌相赞之,犹恨不能尽,而我琬公刋大藏於石,设公一登白带,则其赞叹,当复何如?适开侍者,赍大藏自三吴来,令其读之,亦不胜悲惋,因嘱其刋於涿鹿崖壁之上,使观者知琬公之功,殆非清冕诸师可并万一矣。
跋东坡《油水颂》
薪多火多,境大智大。离薪离境,火智无地。是故达人,就阴息影;日中逃影,离境觅智,从上以来,无有是处。
油譬本性,水譬妄情,火譬境智。究此三者,初非有一,况有三乎?!性变为情,情变为境,了境须智,即情逆用,以功较之,赏罚立焉。毫厘之间,名实难负。智者思之,敢不力行?能力行者,千古旦暮。眉山长公,乃是其子。
书《般若无知论》后
此论文致婉密,理路冲远,得之於心,可以达《六经》,彻《大藏》,旁通百氏,如登妙高,群峰该览。故用之出世,度越诸乘,稳证自心;用之经世,即事即理,横拈竖弄,靡不合圣帝明王之辙。是真实学,读而成诵,诵而味之,味之精了,自疑永断,取决自心,不由他印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