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柏尊者全集 卷第十
明憨山德清 阅
复述姚少师在崇国寺,自题其像曰:
看破芭焦柱杖子,等闲彻骨露风流。
有时揺动龟毛拂,直得虚空笑㸃头。
师说芭焦柱杖子,身之谓也。我若看破,则心无累;心无累则明,明则性可见矣。凡见性之人,龟毛可以为拂,拂可以为天地,卷舒太虚,屈伸万象,在我而不在造物也。此姚自赞也。紫柏则不然:
芭焦杖子即龟毛,生杀纵横意气豪。
是圣是凡魂胆䘮,薫风吹落树头桃。
师问复:“姚老子有何长处?紫柏有何短处?若长短辨不出,便是眼中无珠汉。虽然,紫柏只知天经地义,礼也。姚老子若跳得这‘礼’字圈柜出,饶他三十棒;如跳不出,三十棒,一棒也不饶!”紫柏左右视曰:“姚老子何在?”复目睁。师曰:“不在者且放过他,在者代受棒始得!”
复问:“人之性在母腹中时有乎?抑在母既生之后,一落地时方有乎?”师问:“你说性有邉际否?性有古今否?”复曰:“性无邉际,无古今。”师曰:“性既无邉际古今,岂可以母之腹中,立有性不有性论?与既生之后,有性不有性论?《楞严》曰:‘清净本然,云何忽生山河大地?’此满慈问如来之词也。夫清净本然犹水也,山河大地犹冰也。水则融通,冰则窒碍。既窒碍,不是融通,谓冰即水可乎?然离水无冰,谓冰非水可乎?”
复问:“所谓‘忽生’者,果何旨耶?”师曰:忽,则非有心所及,必欲穷忽所以然之说,则忽似可以有心所测也。虽然,以佛性无常,水可以成冰,以诸法外真常而不能自建,故知冰可复水也。又有我而昧者,外无我而灵者,则有我而昧者,不可得也。圣人知其如此,先会物归己,然后开物成务,无往而不达也。夫何故?良以外己无物,外物无己。外己无物,则开物成务之物,未尝非己也;外物无己,则物不待会而已全矣。然此理知而不能行,则多生染习终不能消;行而不能证,则固有之灵,亦终不能全复;证而不能忘,则称性之用,终不现前。故曰:有大机,必有大用。
水寒极则成冰,寒过则冰还复水。性变而为情,情盛则阴极。凡一切染习种子,皆属阴也。照性成修,则染习势也渐自损减,净种功能亦渐增益。转依有六,惟损力益能,转是初心者日用逆顺关头之利器也。然非惭媿,助其胜解,则余转便不能入矣。
师问复曰:汝身之可把捉者,皮肉筋骨而已;湿暖动者,皆不可把捉也。可把捉者,谓“地大”;不可把捉者,或谓“水”,或谓“火”,或谓“风”。总名“四大”。有本四大,有末四大:本四大,汝寻常所履之地,所饮之水,所食热物,所能鼓万物者是也;末四大,汝身皮肉筋骨,与湿暖动是也。然末不离本,始假借本而有身;有身如不假本而资之,身必败坏。此理甚明,但众人封于情计,不能以理折情,所以执身之习,不易消耳。
圣人以心用身,众人以身累心。以心用身者,如口吐沫,一吐不知有几千沫星,如周颠仙,以一身而化多身也;以身累心者,计可把捉皮肉筋骨,为我之身,而不知终非我有也。此身始本不为我有,终亦不为我有,则中间所有者,又岂我之有耶?圣人当有此身之时,即不有其有,故至于将死之时,地还地,水还水,火还火,风还风,即以其所借者,交还之,何怖惧之有?死惟其不怖惧,则一㸃灵明,凝定如泰山,何得昏乱?以故死累于其所借者,而不累于其所未乱者。况有此一㸃灵明在,自然死者不死,而复借本地大,与本水火风大为身,死而复生,生而复死,更历千万世而机不息也。
此说虽是,然未知六尘缘影为心所以然之故,本末四大,纵件数借还,似亦了了,观其会物归己,则终成两橛。如能究彻缘影之心,则灵明始凝。又灵明凝定,亦有浅深,如断见思惑,得罗汉果;断尘沙惑,得菩萨果;断根本无明尽者,始得佛果。故曰:心数理妙,孔老未知也。
墨香庵常言
乳参水则漓,醪参水则薄。去古远而人心浇,故以不怪者为怪,谓怪者常也。有法古之风者见之,则以揑怪目之宜然也。
或曰:“民性多暴,圣人道之以其仁;民性多逆,圣人道之以其义;民性多纵,圣人道之以其礼;民性多愚,圣人道之以其智;民性多妄,圣人道之以其信。”殊不知民性非暴,可以道之於仁;民性非逆,可以道之於义;民性非纵,可以道之於礼;民性非愚,可以道之於智;民性非妄,可以道之於信。若然者,暴而道之以仁,逆而道之以义,纵而道之以礼,愚而道之以智,妄而道之以信,皆治之也,非道之也。治之如鲧治水,道之如禹道水。故逆其性者,功弗竟;顺其性者,绩乃成。若性本暴而道之以仁,吾知圣人复生,其道难行矣!大都习可以治,性可以道,故暴者习也,非性也。
披林逐虎兕,入水婴蛟龙,世以之为勇,非勇也;能以至公之理,折隐私之情,胜而弗败者,是为勇也。
或曰:“今道有赤子,将为牛马所践,见之者,无问贤不肖,必惕惕然,皆欲驱牛马以活之也。至夫国有弱君,室有色妇,而谋其国欲其室者,惟恨其君与夫,不罹赤子之祸也。”噫!是复何心哉?即欲活之之心耳,微涉可欲,瞥然失照,一至此乎!故曰: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
夫技与道,同出而异名耳。故善於道者,技亦道也;不善於道者,道亦技也。若然者,道与技果一乎哉?果异乎哉?
夫烦恼之与菩提,浊波之与清水,空之与色,屈之与信,果一物乎?两物乎?忽而弗观,则三惑浩然;反而推之,则三德宛尔。此非劳形役骨而可入。贵乎於妄心忽生时,穷其所自,或牵於声耶?或牵於色耶?逆耶顺耶?生耶死耶?随心生处,即而体之,极而穷之,生於自乎?生于他乎?两者合而生乎?绵然无间,坚然痛究,至于智力无所加功,情根无地可植,越着精彩。如饥狗之啮枯骨,细嚼则无味,舍之则无聊,啮之,啮之,又啮之。忽而精力之与枯骨,能所命断,始不疑空不异色,屈不异信,烦恼不异菩提,众生不异诸佛矣。噫!能拚命者,可以杀人;能割情者,可以入道。虽圣人复生,不易吾言矣。
夫心术无常,顾其所凭如何耳。故凭於十恶,则泥犁见焉;凭於悭贪,则饿鬼见焉;凭於愚痴,则畜生见焉;凭于五戒,则见之人;凭於十善,则见之天;凭於四谛,则声闻道成;凭於十二因缘,则缘觉果就;凭於六度,则菩萨慈弘;凭於最上乘,则佛果圆满;至於凭於《六经》,则谓之“儒”;凭於百家,则谓之“百氏”。若韩非凭於刑名,孙武凭于兵,较之畜生之与饿鬼,饿鬼之与地狱,三者推其所凭,虽皆不善,此果报非因心也。
噫!人为万物之灵,如所凭果善,则克圣奚难哉?!而韩非孙武,既为人矣,不幸而所凭不善,导天下以杀戮,则其泥犁以为园观,长劫游戏,吾知其不免乎。或曰:“刑名以救德教之不备,兵乃戮寡而救多,皆仁术也。子何俱非之?”对曰:考之出世之典,徵之治世之经,未有不闻大道,而善用者也。如善用之,自非圣人莫能焉。
夫廓然无朕,奚吉奚凶?阴阳既不可以笼罩,祸福岂可以雌雄之哉?噫!介尔有知,万物生焉,是以观爻象可以推休咎,听音声可以定吉凶也。若然者,一心不生,则《三藏》、《六经》,恶能筌蹄之乎?
夫深山重渊,蛟龙虎兕之所恃也;多财高位,富姓贵耀之所恃也。然蛟龙虎兕,富姓贵耀,皆不能免其患者,以恃贾之耳。虽然,外天下者,则不可悦以富贵;外富贵者,则不可辱以贫贱也。噫!恃洁而高世,贾患而伤生者,名乎?非名乎?若然者,则蛟龙虎兕不为暴,富姓贵耀不为贪。而至暴至贪者,非外天下忘富贵者乎?
夫荣之贾辱,利之贾盗,人皆易知也;而名之招忌,德之招谤,道之招毁,知而未真乎。果真知乎?非真蹈其阃者,岂易知哉?
天下皆慕富贵,而厌贫贱;皆恶饥寒,而好饱暖。殊不知非贫贱饥寒为之地,则富贵饱暖何自而来哉?
夫旱极则水至,涝极则旱来,是以圣人履霜而知冰,验来而知往也。若然者,未至其极,犹可备之;既至其极,极则不返,备之何益?
凡为之于未有,一为而万成,万成而一不损,损则万亦何益?以其不损,谓之益矣。
夫招生死者身也,招好恶者心也。生死之与好恶,圣人痛患之。以其患之,患无所患也;众人不患之,故患患之耳。今有人于此,虽未能即去其招,知招为患之媒。以其知之,媒日疏矣。予是知疏媒者,虽未齐圣,圣由是始也。
夫惺之与梦,昼之与夜,天乎?人乎?在天则谓之昼夜,在人则谓之惺梦。故知此者,天亦可也,人亦可也。若然者,天之与人,在我而不在造物明矣。
吾尝思天之上,更有何物?思地之下,载我者谁乎?思之,思之,又思之。思不及处,则不可以口门吐矣,又岂可以言语形状之哉?!虽然,真悲者无声,真亲者无情,故声容情生,则天地大而我细矣。
夫荣者梦辱,富者梦盗,饥者梦食,渴者梦饮,勇者梦怯,怯者梦勇,南人梦舟,北人梦马,天机深者梦山水云物,以其所嗜不同,故梦之各别耳。是以至人达此,知天地可以反复,山海可以移易,死生可以游戏。故曰:悟唯识者,可以绍佛祖之位。
或问余曰:“布袋和尚何笑之多哉?”曰:“怕人怪耳。”问者闻余言,以为绐而不信。是不知图大事者,虑必远;行远道者,辎必重。布袋和尚,与䨇林傅大士,皆弥勒化身也,此老为当来之佛,任释迦之东宫,事非细矣,若不深思远谋,则临时悔无及也。
问者曰:“吾闻子之言,若深告我者也,苦仆根钝识昏,卒未能领略,乞详而示之。”
予复谓之曰:“子知之乎?傅大士制藏轮,布袋和尚以笑面对人,盖虑娑婆化周,龙华将始,若不预培众生般若之因,结天下欢喜之缘,则临成佛时,机感愚痴众生多瞋。愚痴,则闻法无益;多瞋,则行慈不普。两者圣人之重责,重责不虑,成佛何为乎?且众生以十分言之,识字者寡,而不识字者多,顺之则喜,逆之则瞋,故寄广长舌于轮藏,结欢喜缘于笑面也。若然者,六根皆眼,逆顺皆春,故以眼见轮藏者,耳闻轮藏者,手摸轮藏者,身触轮藏者,意缘轮藏者,若口赞,若口毁,皆於轮藏培般若用。此既培之,彼则成之。故布袋之笑,乃英雄之卖憨也;傅大士之制轮藏,乃豪杰之网罗也。余故曰:图大事者谋必远,涉远道者辎必重。”
问者感泣而谢焉。
凡善笑者必善哭,善走者必善蹶。是以飞亷恶来,皆不得其死,韩娥秦青,世皆以能讴闻。若然者,则布袋和尚之笑非笑也,屈原之愁非愁也。予以是知弥勒以笑说法,三闾大夫以愁得道也。至于仲由结缨而死,死非真死;飞亷之与恶来,非真死可乎?
窗前有松,天上有月,风揺窓影,不知者,夜见之疑以为鬼,怖而失声,求救旁人。人晓之曰:“非鬼也,月上窓明,风揺松影耳,何故妄怖?”怖者虽闻其言,终疑着鬼。至于黎明日上,躬自验之,不觉失笑,始悟非鬼也。呜呼!窓间之影,夜见之即疑为鬼,昼见之则不以为鬼。影非有二,见者一人,何自起自倒若是乎?!
夫十方依正三世,犹窓间之影耳,凡夫见之以为有,二乘见之以为空,菩萨见之以为心。故曰:“若人识得心,大地无寸土。”
吾少时,但知人有过,不知己有过;既长,虽知人有过,亦知己有过矣;久之,但知己有过,不知人有过矣。
水不自清,人清之也;人不清之,水自清也。譬夫心不自明,人明之也;人不明之,心自明也。噫!虽不自明,谓之“无明”可乎?
心有四德,常乐我净是也。常则无生灭,乐则无好恶,我则无主宰,净则染不得。故得常者,天地毁而不老;得乐者,众苦交而超然;得我者,造万有而无心;得净者,处五浊而清泠。虽然,四者即心之有乎?离心之有乎?离即之有乎?三者辨,则四德可言也。
一日忽觉身心超然,从夕至旦,此乐不失;偶触逆境,便不超然也。病在觉故。如乐不觉,则苦亦不觉矣。噫!觉之为害也若是,况不觉乎!?
夫饥而得食,渴而得饮,贫而得富,富而得官。此四者,其始得之也,喜不可以言语形容焉,况愚而得智,智而得忘,忘而得心,其乐岂可以言语形容之哉?!
夫人而无仰食者,非奴则婢也。故家有十人仰食者,其相必不寒;家有百人仰食者,其相必殊众;至千人仰食,万人仰食者,犹星中之月也,其光明硕大可知矣。於戏!凡人仰之而食者,财有余故耳。殊不知富有法财,能博济万古之苍生者,则其光明之普,又非星中之月可并矣。
由此观之,世财可以资生,不能资无生。生则有死,死则有尽;无生则无死,无死则无尽。若然者,资生之德有尽,资无生之恩,宁有尽哉!?故仰食于人者,以自不能资生故也。自既不能资生,岂能资人之生乎?如牛马不能自生,必资于人然后可生也。故无人仰食者,谓之奴婢,乃贵之也,非贱之也。故古人骂义学之徒,谓之奴儿婢子,良有以焉。
或曰:“人有圣贤之异,道无圣贤之异。”我则曰:“人无圣贤之异,道有圣贤之异。”故曰:“一切圣贤,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”也。
或曰:“道者,说也,路也。”殊不知有说则有声,有路则可行,有声非道,可行非到,非道非到,道非道也。
或者爱画花而不爱生花,有笑之者曰:“爱假而不爱真,愚矣乎!”其人曰:“生花造化所化,画花吾心所画,造物乃吾心中之影。子以影生者为真,吾以心生者不为假,吾非乎?子非乎?必有知者,然后可辨也。”
或者犯淫病而不能治,至于病笃欲死,良医拱手焉。吾因问病者曰:“淫从何生?”答曰:“淫从心生。”吾再问曰:“心从何生?”曰:“不知。”吾曰:“心尚不知,将何生淫?淫尚不生,将何生病?”病者闷然而不应,自夕至旦,疑而不解。疑重则淫轻,淫轻则病减。忽然悟心无生,所谓淫与病者,龟之毛,兔之角也,恶可实哉!?
或者参究赵州“庭前柏树子”话头有年矣,亦尝自谓有所悟。一日叩之:“子参‘庭前柏树子’话,既无义路,则汝谓之‘无义路’,又何从而得也耶?”
吾尝於喜怒哀乐四者之间,寻其头目,果是何物?而能喜、能怒、能哀、能乐乎?又正喜时则怒安在?正怒时则喜安在?正哀时则乐安在?正乐时则哀安在?朝寻之,暮寻之,日寻之,月寻之,年寻之,积年寻之,一旦得其头面,始知喜时非人,怒时非人,哀时非人,乐时非人,皆我也。我喜,我怒,我哀,我乐。我自寻之,俱非人也。
虽然,乃已发之伎俩耳。如未发之时,则四者头面又安在哉?知此则可与言喜怒哀乐也。又知喜怒哀乐者,始可与言未发也。噫!未发果可言乎?果不可言乎?然而善言之者,以不言言之,言之不言,奚不可哉?
声之与色,果障道乎?果不障道乎?说者以为聪明凿,而真知䘮矣。殊不知风鸣万松,月照千峰,声乎?色乎?障道乎?不障道乎?此既不障,则艳姬清唱,岂独障道哉?若然者,声色恶能障道?人自障耳。人障道而反诬声色,何异张翁吃酒李翁醉也?
龙之喜渊,虎之喜林,虽水陆不同,然皆喜其可庇形也。殊不知龙无欲,虎无毒,虽陆蟠昼出,其谁害之?人所以害之者,以龙颔有夜光之珠,虎能食人故也。
或者以为天之高,自高也;地之厚,自厚也;日之明,自明也;月之圆,自圆也;灯之光,自光也。殊不知离吾心则天失其高明,而地失其博厚矣。若然者,日之明,月之圆,灯之光,皆吾心之彩也。噫!人能知此,可与言天地之道乎。
平受为苦乐之因,苦乐为平受之果,三受互藉,无有暂停,如汲井轮,循环无始。忽憎忽爱,忽爱忽憎。憎爱忽穷,现平受容;忽撄逆顺,受容随失,失成爱憎。是以无受之明,如云笼月,光不能显;受尽云空,本月昭然。此受不可以无功而遣,不可以有功而驱。无功则受岂自空?有功则反资受地。反复推寻,理无所出。若然者,则受终不可空耶?受不可空,则众生绝成佛之梯,诸佛塞度生之路。圣凡两病,学佛何益?
天道悯疎略,人道贵周密。疎略者,于人则不竞,於时则失利;周密者,于人则善竞,于时则多利。竞而多利者,虽取胜於目前,未必有益于身后也;不竞而失利者,虽负败於目前,未必无益于身后也。且人不胜天,败岂有常哉?
毛道凡夫,初无见谛,于诸逆顺憎爱无常,或我之所憎,人之所爱,或我之所爱,人之所憎,皆妄也。然而离妄求真,离波求水,未之有焉。故曰:迷悟真妄,如臂屈伸,本无背面。若悟者,妄即真也;迷者,真即妄也。所以能屈能伸者,臂也;能真能妄者,心也。故知臂者,不可以屈伸惑之;了心者,不可以迷悟拘之。
於诸欲境,观若险崖,则染因为净之资矣;於诸胜境,不生欣仰,则净因为染之隙矣。故曰:境无染净,惟精进者,则触途成观也。
地非水无以浮,水非地无以载,静推两者之功,卒不能折衷。能折衷者,可以为师矣。
天下皆知富贵之与贫贱,有而不无者也,唯天堂之与地狱,或者决以为无。殊不知富贵贫贱,既有而不无,奚独天堂地狱,无而不有也哉?!
吾赋性刚褊,人少有逆之,则勃然不悦,然而事过即忘之矣。噫!吾虽忘之,受吾触者,安能忘之哉?若然者,我忘而人不忘,未忘也;须人我俱忘,始忘也。
夫见后而不见先者,未可与语春也;见下而不见上者,未可与语主也。故牛马知牧而不知主,鱼鸟知春而不知冬。殊不知非冬奚春?非主奚牧?皆不思耳。故思之思之,鬼神将通之,况主与冬哉!噫!人而不思,则去牛马不远矣!
夫万物皆心也。以未悟本心,故物能障我;如悟本心,我能转物矣。是以圣人促万劫为一瞬,延一刻为千古。散一物为万物,如片月在天,影临万水也;卷万物为一物,如影散百川,一月所摄也。此非神力为之,吾性分如是耳。
不吃糖者不知甜,不吃醋者不知酸。甜酸尚尔,况大道乎!
夫一心不生,万法无咎,人物交辏,本来廓如也。若然者,群芳非色,滂沛非声明矣。故曰:哀乐相生,正明目而视之,不可得而见也;倾耳而听之,不可得而闻也。
“忍”字为义,以刀刺心,则使识字晓义者,知触事之际,念不可轻起也。如念起不当乎理,即拔慧刀以刺之,乃恶念消而善心长矣,善淳而化之,则几乎道矣。“忍”也如是,可不儆哉!?
吾问王子曰:“仲由闻过则喜,令名无穷,奚哉?”曰:“惟心虚者,能受善故,天地虽大,虚能包之,虚则久长,令名之无穷宜矣。”
善恶无常,爱憎无住。故众人可以希贤,贤人可以希圣,喜可以为怒,怒可以为喜。如四者有常,则圣人设教,益天下之愚矣。
罗笼五脏者,形骸也;主宰一身者,自心也。形骸可见,而五脏可知。唯自心,非但人莫能知,即自知自心,犹己眼观己眼也,故介然有知,物即生心。今有人於此,召群愚而为叛,其讨叛者,不以诚而以诈,岂唯叛不可讨,使天下失信,自此始矣。
我未尝见有大无明人。如有之,千尺层冰,一朝煖动,即汪洋莫测也。
若人以为骨贱气昏,於大道不敢企焉,殊不知鳞虫可以为龙,羽虫可以为鳯,善恶无常,清浊无主。勤勤于善而不息,则近性,近则顺,顺则化,化则虚,虚则灵。然虚而灵者,即心而求耶?外心而求耶?即心而求,则把柄在我,不属造物明矣。若然者,骨之贵贱,气之清浊,岂有常哉?顾其所习如何耳。故曰: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”必以骨贱气昏,而不能圣,此自弃之徒也。既自弃矣,虽终年日月与圣人为侣,亦不能熏之矣,况下焉者乎!
“人为万物之灵”,虽五尺童子,亦能习而言之;及徵其所谓“灵”者何物,虽大儒老衲,未始不罔错者也。故曰:事事寻常总不差,相逢举着便淆讹。且道病根在恁么处?参三十年来为汝说破。
天生日月,不为穿窬而张明;地阙江湖,不为车马而设险。然行者之恶险,盗者之恶明,不啻吴越之雠也,惟天废日月,地塞江湖,则两者无憾矣。噫!天废日月,则群生失明;地塞江湖,则万物焦心。故天不为盗者之恶明而废日月,地不为行者之恶险而塞江湖,仲尼不为桓魋之疾贤而避是非也。
或曰:“子之道不能行。因毁者之多耳。”曰:吾道之不能行,非毁者之过也,过在吾修道之弗诚耳。诚则感物必弘矣。虽然昔人有闻乞肉声而悟道,睹桃花而识心,岂既死之猪,无知之木,贤于吾者耶?
介然有知,召毁之始;廓然无我,纵毁谁知?无知而知,不昧是非,此可毁乎?不可毁乎?
或曰:“牛头融公未见四祖时,则百鸟㘅花,天人献供,既见之后,花鸟不来,天人绝响。何哉?”曰:鬼神敬德而不知道,知道则孰非圣人?何花鸟天人之别哉?
夫天理之与人欲,微尘之与大地,果一乎哉?果二乎哉?一之,则众人皆圣人也;不一,则是圣人设教为无益也。故知冰即水者,冰非有也;知水即冰者,水非有也。水非有则理不碍事,冰非有则事不碍理。事不碍理,则行弥十界而常寂;理不碍事,则知周万物而不劳。不劳则教无不施,常寂则道无不一。道无不一,如花在春;教无不施,如春在花。果一乎哉?果二乎哉?
或曰:“惠迪吉,从逆凶,有是乎哉?”噫!无是则日月可以使之坠,江海可以使之枯矣。今日月在天,江海固然,有是乎哉?无是乎哉?
昔有指鹿为马,证龟成龞者,天下不平之;今则指鹿为麟,证龟为龙,天下皆然之。哀哉!
夫风之驱云,水之转石,何无心而有力焉?情之昏性,习之惑智,亦若莫之为而为之,其有心也耶?无心也耶?何力捍而莫能制乎?
阳燧取火,方诸取水,故向月则水注,向日则火然。夫水之与火,果生于日月乎?果生于诸燧乎?果生于盘艾乎?若生于日月,则非诸燧水何不注?火何不然?若生于诸燧,未向日月时,亦何不注不然耶?知此则可与语神化矣。
有形而最大者,莫过乎天地;无形而最大者,莫过乎太虚;包有无而最大者,莫过乎自心。自心如镜之光,两者光中之影也。故见光者,则影无留碍;执影者,则本光常失。本光常失,则光用不显;光用不显,则影执不消。安有即影见光者,与之言自心之光乎?
夫形者,心之影;影者,形之影。今有人于此,图影欲真,殊不知纵真,影也。生形者,岂可以笔墨图之哉?
或曰:“何物非心哉?但因分别而心成物耳;直不分别,物物皆心也。”故马顾影而不惊,狐见侣而不疑,初无二见故也。
火可见,此相火,非性火。若性火,则周遍而不可见。故凡薪传则见,不傅则不见者,相火,非性火也。乃若云:“水性湿,火性热。”此则又以性喻义耳。
以世眼观人,不足尽人。何以故?地狱众生,见丈六金身,如黑象腿。佛尚如此,况其他乎!
有我,则我在天地中;无我,则天地在我中。
如现前各人之身,毕竟因何而有?究其所归,父母情未动,赤白决不流,身何所有?父母既情动,四大随感生,精华非形质,似形而非形,非形任运长,所以有此身。由是而观,以父母情动为因,赤白二交而为缘,穷身之因与缘,不过如此。乃心之因,则在我而不在父母。父母虽交会,我若无憎爱,想岂无故投?以是而推之,因境生心,则境为生心之因,感受气分亦缘也。
心力无状,取功名而试之,此试之有也;次忘身心而试之,此试之无也。有无俱试而弗醉,始能妙万物而神矣。故曰:能豪杰而未圣贤者,执有心坚,事所以遂也;惟豪杰而能圣贤者,有无之主也。噫!有之主,尚难立,况无之主乎!昔人有言曰:“有无二法,摄尽一切法。”非独立于有无之初,而用有无者,恶能吐此与?
净瓶数枝花,无生残红堕。
水面㸃胭脂,亦是春深路。
惟心之外,别无一法,离心有法,无有是处。若知此者,长于金屋,死于泥涂,籧篨为棺,何异骊山?骊山秦椁,凿石千仭,骨邻下天,可谓深藏。藏深穴深,盗得致富。由是观之,泥涂秦椁,孰我孰若?是以达人,未死忘生,未生忘死。空中种树,春岂有邉?花开结果,实占大地。
无生若可知,为有知,知无生无知。知无生有知,则生已有生,安知无生哉?无知知无生。既曰“无知”,谁知无生?若知无生,还同有知。
生无所立,谓之“行尸”;死有所负,谓之“债鬼”。
地大四尘成,水大三尘,火大二尘,风大一尘,故尘多者质重,质重者力微。唯心无一尘,故力不可思议。“尘”,谓色香味触也。
一身之亲,莫亲于皮,是故以针刺皮,悽然觉痛难禁焉。然皮之亲,不若肉之亲;肉之亲,不若骨之亲;骨之亲,不若髓之亲;髓之亲,不若心之亲。故曰:“心生则种种法生。”今天下不唯不以亲者为亲,反以不亲者为亲,是以亲亲者,终不亲矣。
呜呼!心作天堂,心作地狱,心作圣人,心作众人,至于大之天地,广之万物,皆心之造作。而世之号称“聪明有识”者,若问其身与心之所从来,皆莫知何说也。此而不悲。更复何悲!?
夫喜怒无常,其犹板筑。而人情胶执,妄结悲欢,是以雠如吴越,爱如妻子。一言相合,即割封成好;一事相乖,即背恩忘义。悠悠古今,率惑于兹。惟有道者,知喜可使怒,怒可使喜,二俱无常,视同镜像,故好恶交前,而心常闲也。
一念不生,孤明圆照;六尘葑蔀,本妙失真。是以情波浩瀚,业火焦然,三界朽居,并遭焚溺。唯彻见自心者,知念不单生,必籍尘起;尘难独立,必凭念彰。反复推寻,当处寂灭,故神珠在掌,光非外来,悟物除真,而不作用想也。
四十八愿,弥陀如来因中为法藏比丘时,对世自在王佛,所发之愿也。若以众生有思惟心测度之,即一愿尚难担荷,况四十八愿哉!殊不知於理推之,虚空之无际,天地之高厚,万物之广多,圣乎?凡乎?有知乎?无知乎?皆不越我自心者也。故曰:“空生大觉中,如海一沤发。有漏微尘国,皆依空所生。沤灭空本无,况复诸三有。”以此观之,则法藏所发之愿,如来印证之辞,证之於理,即之於事,皎如日星,夫复何疑?!
又众生习俗庸鄙,识不高明,横计六尺之躯为身,方寸之心为心,无论贵贱贤愚,荣荣辱辱,顺顺逆逆,穷神殚虑,严饰万态,自生至死,无须臾之休歇者,特未能窥破此身此心耳。是以大觉圣人,愍而哀之,发广大之愿,昭廓心境,使一切众生,豁清慧目,获无身之身,无心之心。无身则大患永息,无心则劳勤顿空。故曰“大患莫若於有身,劳勤莫先於有智”也。然则无身之身,形充八极;无心之心,照穷万有。人为万物之灵,於此大身广心,㝠然不悟,局於�躯殻上,堕於妄想梦中,恬不自觉,反乃惊怪於法藏比丘者,果灵乎哉?!
达观未见树而梦藤,庄周自知人而化蝶;然藤无知,而蝶有知;无知则无情,有知则有识;无情必无感,有识必有因;无感而入梦,有识而相缘。一以此梦,一以彼梦,梦虽无别,梦源匪同。惟知源者,可详梦也。
夫道之在人,如空在谷。谷也者,千呼则千应,万呼则万响,以其空在故也;人为万物灵,以恶言触之即勃然而怒,以美言奖之则春然而喜,千触则千怒,万奖则万喜,今触则今怒,古奖则古喜。由是而观,则千呼千应,万呼万响者,岂谷能然哉?空能应也。知此,则怒怒喜喜,今今古古,非有妙喜怒今古,而喜怒今古不能累者存,则触之将至,应有穷焉。
墨光亭常言
宴坐静室,胸次寂寥,若可以喻太虚;忽闻声响,即瞥然心生,便觉方寸稍窒,而太虚之度,不复有矣。是以静中所得,难以应世,应世则失。故曰:不可以静中求,亦不可以动中求,超然动静之外,而不废其用可也。又曰:动用于一虚之中,寂寥于万化之域。虽然会得,做不到者,未易及此。
好生恶死,人物皆然,以知觉齐故也。夫知觉齐终当得圣,故曰:“有心者,皆可成圣。”戒杀非怖罪也,特不敢食圣人肉耳。使虎狼知此,宁再害物?人为最灵,嗜杀不止,是人不如虎狼也。
明可以破暗乎?暗可以蔽明乎?明能破暗,明即自破;暗能蔽明,暗即自蔽。何哉?明非暗则功不留,暗非明则势不立。故曰:明中有暗,不与暗相遇;暗中有明,不与明相睹。
念果有生乎?念果无生乎?有生,则生不生生;无生,则无生不生。若然者,则介然一念,乃无生之梯乎?
大凡逆境,生则不过毁谤骂詈,死则不过相杀相戮。能观身非有,观心如幻,则骂詈杀戮,何损何加?故曰:“若真修道人,不见世间过。”
“一心不生,万法无咎”,此三祖之言也。脱白驱乌,率能道之;然一心不生,虽龎眉老宿,或不易到,况其下者乎?!
紫柏先生未能醒梦一如,故开眼即醒,合眼即梦,醒梦交驰,初无暂息。有时即梦,推醒中之境;有时即醒,推梦中之境。醒梦虽殊,然境不越乎逆顺。
推来推去,日久岁深,忽然醒梦皆空,而能醒能梦者,乃憨笑而嘲紫柏先生曰:“汝开眼时推寻我,合眼时推寻我,推寻得我,如老鼠入牛角相似。我今跳出醒梦圈匮,汝再能奈我乎?”紫柏先生震怒喝曰:“直饶汝躱根在醒梦之表,亦是梦中夸梦也!”于是渠不答而遁去。且道渠遁向何处去?古德有曰:“虾跳不出斗。”
夫已过之事,犹醒中之梦也,果且有乎哉?果且无乎哉?有则虽造物之妙,莫能使之即呈焉;无则犹计之,若不能忘耳。故至愚之人,不忘昨殴也,惟有道者能忘之。
大黄之与人参,药中之春秋,虽贩夫灶妇无不晓然也。如病犯在食,大黄虽暴,必甘服之者,以其暴能泄积也。今有人于此,以暴言危计,种种加䧟于我,我能春然受之,褊习之积,日消而不自知。若然者,则大黄未必非人参之地也。
以思为眼,见身始终。
闻为思之始,思为闻之终;思为修之始,修为思之终;修为证之始,证为修之终;证为度之始,度为证之终。如环轮相转,愿王无尽,如大白牛牵最上乘车,运岂有终哉?
尚色者不知有利,尚利者不知有名,尚名者不知有身,尚身者不知有心,尚心者不知有性,尚性者不知无性之性。由是言之,蛇而龙,凡而圣,尚而已矣。是以尚尚者,可以情通,可以理执,惟无所尚者,谓之“满觉”。既满既觉,尚何加哉?故曰:如来藏中不许有识。有识则藏破,破则漏,或漏于小,或漏于外,乃至满于地狱等,皆从识始。
合眼即梦,梦而求醒,以谓已醒,一切人境靡不现前。殊不知谓醒之醒,犹在梦中。忽然大醒,方知梦中之醒,初非真醒。若然者,梦由心有,无心无梦;醒由梦有,无梦无醒。予是以知介尔有知,无心而不境;廓然无思,无境而非心。梦兮醒兮,心兮境兮,如水洗水,如金博金。厌梦而求醒,痛醒而求空,此所谓“把髻投衙,谁为讼主”?
“智”、“进”全名,余度皆字,先以定动,后以智拔。良以烦恼山坚,非定力不足以揺撼之;无明根深,非智光不足以照其无本,彻其无体。
周处志在斩蛟,则不见水可溺;李广志在射虎,则不见石可坚;商邱开信利,而不疑害,则出入于火,而不见火可烧;与夫从高而坠,亦不见高可危。予是以知水本不溺,石本不坚,火本不烧,高本不危。而或者畏溺而不敢入,畏坚而不敢射,畏热而不敢近,畏危而不敢坠者,皆自溺自坚自烧自危也。嘻!知此,则能出入于死生吉凶之域,而无害矣。
凡菩萨欲成佛者,必以四弘誓为椎轮,舍是而修,则小道矣。或者疑之曰:“烦恼断不断,在我而已;至于众生无邉,法门无量,力有强弱,识有愚智,曷能槩尽之欤?”殊不知人但无恒心耳。心果能恒,则劫石可磨,沧海可竭,况其他哉!且烦恼未断,则慧风不大;多闻弗逮,则法雷不远。故《易》之“恒”,雷风“恒”,盖非雷无以惊昏蛰,非风无以鼓万物。夫昏蛰既醒,复能鼓之,非恒而何?不恒者,巫医尚不可作,能与有为乎?
庄周以为:鱼之大莫过乎鲲鲸,鸟之大莫过乎鹏,人之巨莫过乎龙伯国氏。此三者,天下有情之至大者也。殊不知应持菩萨,以不见佛顶致疑,由十方上穷三十二恒河沙,而佛顶不见如故。若然者,则周所谓鲲鹏龙伯氏,不异焦螟蝼蚁矣!而或者,又以吾言弘阔胜大而弗信,今请实之:夫小大生乎有待,有待生于有心。如一心不生,物我两化,觅无待尚不可得,况有待哉!
人因口腹以钱为网,穷舌根之味,结报复之怨,故楚子将死,犹贪熊蹯,竟不遑食而被弑。噫!子父尚然,况受噉者乎!
人心无常,犹若水耳,方圆随器,初无定体。遇可欲境,心则成贪;遇不可欲境,心则成瞋;遇可欲不可欲境,犹豫不决,心则成痴。故方痴时则贪瞋无地,方瞋时则痴贪无源。若境不触心,心不染境,则所谓“贪”、“瞋”、“痴”三者,会而为常光矣。虽然,会不徒耳,苟未了心境皆心,如眼不见眼,手不捉手,会岂易易哉?
匹夫匹妇,不达死生幽明之故,凡有所感愤,以为一死,永不复生,往往甘非命死者,岂少哉?殊不知死果不复生,则圣贤劳勤以为善,反不若匹夫匹妇之智矣。圣贤以知生必有死,不为生累,死必有生,不为死愚,所以为善而无倦焉。如果死不复生,则桀纣所为之恶,孰代其偿责欤?夫以是知尧舜为善必不谬,桀纣为恶必大愚。由是而观,匹夫匹妇有所不堪,甘心而死者,乃桀纣之余气也。
有问皮毬子曰:“色即空乎?”皮毬子曰:子唤何物为“色”?大之天地耶?小之万物耶?若以天地为色,则天地外遍计依他而不有;若以万物为色,外天地则万物复何可得耶?夫遍计者,谓于无色处横计有色。色计空消,则横计色影。殊不知外色无空,计色之计既消,复计色影,与计色之计,何异哉?
大都众生不明自心,心外见法,或起色见,或起空见,空色无常,随计所见。譬如冰水本非两物,忽然为冰,忽然为水,众人于无常忽然之中,计冰为质碍,计水为融通。计质碍者,固迷其本矣;计融通者,亦迷其末矣。盖“融通”无性,待质碍而有号;“质碍”亦无性,待融通而立名。
夫名者,宾也,非实也。今天下宗宾而失实,以离色求空为拙,即色明空为巧。拙拙巧巧,情计横生,窝巢万种,见闻栖泊,如绵着棘,如胶投漆,自无始以来,至于即今,不以超情求入,惟任情问道,道变为情。故曰:“空色如子,情为其母。”又曰:“情为化母。”又曰:“情为有无母。”子以情问,吾以情答,盖因情酬情,情在子而不在我矣。子若忘情,始知我不以情答子也;子未忘情,我虽超情应子,子亦谓情。子若知此,则即色即空之旨,亦在子而不在我矣。
皮毬子曰:至显而不可见者,情也,故深情厚貌之人,父子不相测;至隐而不难见者,性也,故见性之人,圣人众人,无相疑也。今天下恣情而忽性,父生子而疑于子,子生于父而疑父,盖恣情则“习相远”也。如伏羲氏生千古之上,而文王仲尼生千古之下,仲尼不疑周公,文王不疑伏羲,盖不忽性,则“性相近”也。故曰:凡百众人,以交神之道见之,则于开物成务之际,不生心而仁普,不裁制而义当,不威仪而礼明,不变通而智不惑,不盟约而信不爽。此无他,盖率性而然也。
应物而物不能揺,谓之“寂”;不揺者,本无生谓之“灭”;无生而应物,应物而不揺,谓之“寂灭”。
夫但能周一身者,妄知也;遍能周万有者,真知也。妄知外真知,则如波离水也;真知外妄知,如水不即波也。然知有真妄,又何哉?盖知本无真妄,以众人自真自妄耳。如天机深者,知妄知不离真知而有,则妄自穷矣。“妄”既穷,则“真”之待安能独立耶?
噫!真妄情枯,本知昭然于日用之间。辟如春着花容,不取则艳然在目;设生心取之,而花神逝矣。故曰:“不离当处常湛然,觅即知君不可见。”以此观之,则本知充然常在,以众人心粗而不精,故日用昧之耳。
《楞严》曰:“心精遗闻。”闻遗则所谓“声尘”者,皆会本妙矣。故曰:一切浮尘及器世间诸变化相,如汤消冰,应念化成无上知觉。夫佛语本平常,辟如地坚水湿,火暖风动,义本如是,岂待刳去本妙之心思,方始洞然哉?虽然,如庸常魔,入其心肺,至于世智辨聪者,虽于佛语平常,亦不易入也。
莲密瓣锁蓬,蓬锁子,子锁密,三锁而斯藏。苟无斯藏,则生生无尽者,几乎息矣。故能知此,则无尽者皆在握矣。既皆在握,则圣圣凡凡,愚愚智智,或生或杀,柄不在人,人安能见?岂惟人不见,自亦难见,如密知密,密则不密矣。故曰:鬼神可以知者,念后之事也。
常则安,异则骇。骇则疑,疑则无主,无主则为变化所眩矣,刚柔所揺矣。故常也者,破疑之利器也。
鸟之所以能飞,鱼之所以能跃,人皆见之。而眼之所以能见,耳之所以能闻,人皆莫能自觉。是以终身而见,终身而闻,终不能知闻见者,是何物焉。悲夫!
蓬蓬而鸣者,孰不知其风焉?潺湲而流者,孰不知其水焉?而忽卷屋拔茅,漂州荡县,则不知其所以致之端也。能知其端,虽复旋岚偃岳,稽天浸地,未始惊也。
夫羞恶之心,无耻之习,犹吴越耳。吴强则并越,越强则并吴,此自然之势也。如学者见理未定,操志非坚,凡卒然临事之际,不觉不知,习乘理隙,一鼓而下,理君败绩矣。
老氏曰:“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为道。”予则曰:上士闻道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为道,中士闻道勤而行之,下士闻道若存若亡。或者以老为是,以予为非,非唯不得予心,且不知老矣。
亮公过江,止何园寺,颜延之、张绪、眷德留连,每叹曰:“安汰吐珠玉于前,斌亮振金声于后,清言妙绪,将绝复兴!”呜呼!良马微伯乐,则终困于盐车;至人微识者,则没世而不闻。浩然沧海,岂唯一珠?隤然泰山,宁无异水?我大觉圣人,统九有而为君,宅大千以为国,智山崇峻,教海汪洋之中,则异木神珠,断不可以车载斗量,能知其数也。但智者见之谓之“智”,仁者见之谓之“仁”耳。
自心清旷,止水澄空,不可以喻其至也。得其至,则余欲自忘矣。及一微涉动,则吉凶不召而集;吉凶既集,利害盈前,而患得患失之心,浮沉于寸虚之馆。所谓“清旷自心”,早埋没矣!自心埋没,则万事无主。唯见可欲者,即欣然而欲得;见不可欲者,则刺然而弗快。心光既蔽,群暗云生矣。
我闻善用其心者,五逆十恶,皆菩提之康庄也;而不善用其心者,三学六度,皆般若之仇雠也。由是观之,青山白云,未必为幽闲;紫陌红尘,未必为喧扰。顾其人遇之如何耳。故曰:我自调心,非干汝事。
公孙大娘之舞剑也,不知剑之舞我手也,我手之舞剑也。剑兮手兮,相忘而相用,虽有圣智,莫可测识,况物我未忘者,安能知此乎?故曰:技无大小,能入神者,乃与造化同功也。由是观之,大之天地,小之万物,物物皆手,手手皆剑矣,敌何自而入焉?知此者,可与言“触事而真,体之即神”与。
道不在心,欲不在物。心生则道失,物弃欲自存。是以建心求道者伤,刳物制欲者狂。譬之自刎而求生,耽形而逃影,吾知穉子见之,必哀其伤,而笑其狂矣。今天下方将以伤狂为指南,道呜呼明?欲呜呼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