憨山大师梦游全集 卷第二
侍者福善 日录
门人通炯 编辑
法语
答郑昆岩中丞
若论此段大事因缘,虽是人人本具,各各现成,不欠毫发,争奈无始劫来,爱根种子,妄想情虑,习染深厚,障蔽妙明,不得真实受用,一向只在身心世界妄想影子里作活计,所以流浪生死。
佛祖出世,千言万语,种种方便,说禅说教,无非随顺机宜,破执之具,元无实法与人。所言“修”者,只是随顺自心,净除妄想习气影子,於此用力,故谓之“修”;若一念妄想顿歇,彻见自心,本来圆满光明广大,清净本然,了无一物,名之曰“悟”。非除此心之外,别有可修可悟者。
以心体如镜,妄想攀缘影子,乃真心之尘垢耳,故曰“想相为尘,识情为垢”。若妄念消融,本体自现,譬如磨镜,垢净明现,法尔如此。但吾人积劫习染坚固,我爱根深难拔,今生幸托本具般若,内熏为因,外藉善知识引发为缘,自知本有发心趣向志愿,了脱生死,要把无量劫来,生死根株,一时顿拔,岂是细事?若非大力量人,赤身担荷,单刀直入者,诚难之难。古人道“如一人与万人敌”,非虚语也。
大约末法修行人多,得真实受用者少,费力者多,得力者少。此何以故?葢因不得直㨗下手处,只在从前闻见知解言语上,以识情抟量,遏捺妄想,光影门头做工夫,先将古人玄言妙语蕴在胸中,当作实法,把作自己知见,殊不知此中一㸃用不著,此正谓“依他作解,塞自悟门”。
如今做工夫,先要剗去知解,的的只在一念上做,谛信自心,本来乾乾净净,寸丝不挂,圆圆明明,充满法界,本无身心世界,亦无妄想情虑。卽此一念,本自无生,现前种种境界,都是幻妄不实,唯是真心中所现影子。如此勘破,就于妄念起灭处,一觑觑定,看他起向何处起,灭向何处灭。如此著力一拶,任他何等妄念,一拶粉碎,当下冰消瓦解,切不可随他流转,亦不可相续。永嘉谓“要断相续心”者此也。
葢虚妄浮心,本无根绪,切不可当作实事,横在胸中,起时便咄,一咄便消。切不可遏捺,则随他使作,如水上葫芦。只要把身心世界撇向一边,单单的的提此一念,如横空宝剑,任他是佛是魔,一齐斩绝,如斩乱丝,赤力力挨拶将去,所谓“直心正念真如”。正念者,无念也,能观无念,可谓“向佛智”矣。
修行最初发心,要谛信唯心法门。佛说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”,多少佛法,只是解说得此八个字,分明使人人信得及。大段圣凡二途,只是唯自心中迷悟两路,一切善恶因果,除此心外,无片事可得。葢吾人妙性天然,本不属悟,又何可迷?如今说“迷”,只是不了自心本无一物,不达身心世界本空,被他障碍,故说为“迷”。一向专以妄想生灭心,当以为真,故於六尘境缘,种种幻化,认以为实。
如今发心趣向,乃返流向上一着,全要将从前知解,尽情脱去,一㸃知见巧法用不著。只是将自己现前身心世界,一眼看透,全是自心中所现浮光幻影,如镜中像,如水中月,观一切音声,如风过树,观一切境界,似云浮空,都是变幻不实的事。不独从外如此,卽自心妄想情虑,一切爱根种子,习气烦恼,都是虚浮幻化不实的。
如此深观,凡一念起,决定就要勘他个下落,切不可轻易放过,亦不可被他瞒昧。如此做工夫稍近真切,除此之外,别扯玄妙知见巧法来逗湊,全没交涉。就是说“做工夫”,也是不得已。譬如用兵,兵者不祥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古人说参禅、提话头,都是不得已。
公案虽多,唯独念佛审实的话头,尘劳中极易得力。虽是易得力,不过如敲门瓦子一般,终是要抛却,只是少不得用一番。如今用此做工夫,须要信得及,靠得定,咬得住,决不可犹豫。不得今日如此,明日又如彼,又恐不得悟,又嫌不玄妙。者些思算,都是障碍,先要说破,临时不生疑虑。
至若工夫做得力处,外境不入,唯有心内烦恼,无状横起,或欲念横发,或心生烦闷,或起种种障碍,以致心疲力倦,无可奈何。此乃八识中,含藏无量劫来,习气种子,今日被工夫逼急都现出来。此处最要分晓,先要识得破,透得过,决不可被他笼罩,决不可随他调弄,决不可当作实事。但只抖擞精神,奋发勇猛,提起本参话头,就在此等念头起处,一直捱追将去。我者里元无此事,问渠向何处来?!毕竟是甚么?!决定要见个下落。如此一拶将去,只教神鬼皆泣,灭迹潜踪,务要赶尽杀绝,不留寸丝。如此著力,自然得见好消息。若一念拶得破,则一切妄念,一时脱谢,如空华影落,阳焰波澄。过此一番,便得无量轻安,无量自在。此乃初心得力处,不为玄妙。及乎轻安自在,又不可生欢喜心;若生欢喜心,则欢喜魔附心,又多一种障矣。
至若藏识中习气爱根种子,坚固深潜,话头用力不得处,观心照不及处,自己下手不得,须礼佛诵经忏悔,又要密持咒心,仗佛密印以消除之。以诸密咒皆佛之金刚心印,吾人用之,如执金刚宝杵,摧碎一切物,物遇如微尘,从上佛祖心印秘诀皆不出此。故曰:“十方如来,持此咒心,得成无上正等正觉。”然佛则明言,祖师门下恐落常情,故秘而不言,非不用也。此须日有定课,久久纯熟,得力甚多,但不可希求神应耳。
凡修行人,有先悟后修者,有先修后悟者。然悟有解证之不同。若依佛祖言教明心者,解悟也,多落知见,於一切境缘,多不得力,以心境角立,不得混融触途成滞,多作障碍,此名“相似般若”,非真参也。若证悟者,从自己心中朴实做将去,逼拶到水穷山尽处,忽然一念顿歇,彻了自心,如十字街头见亲爷一般,更无可疑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,亦不能吐露向人,此乃真参实悟。然后卽以悟处融会心境,净除现业流识妄想情虑,皆镕成一味真心,此证悟也。
此之证悟,亦有深浅不同。若从根本上做工夫,打破八识窠臼,顿翻无明窟穴,一超直入,更无剩法。此乃上上利根,所证者深;其余渐修,所证者浅。最怕得少为足,切忌堕在光影门头。何者?以八识根本未破,纵有作为,皆是识神边事。若以此为真,大似认贼为子。古人云:“学道之人不识真,只为从前认识神,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认作本来人。”於此一关最要透过。所言“顿悟渐修”者,乃先悟已彻,但有习气,未能顿净,就于一切境缘上,以所悟之理起观照之力,历境验心,融得一分境界,证得一分法身,消得一分妄想,显得一分本智,是又全在绵密工夫,於境界上做出更为得力。
凡利根信心勇猛的人修行,肯做工夫,事障易除,理障难遣,此中病痛,略举一二:
第一,不得贪求玄妙。以此事本来平平贴贴,实实落落,一味平常,更无玄妙。所以古人道:“悟了还同未悟时,依然只是旧时人,不是旧时行履处。”更无玄妙。工夫若到,自然平实。葢由吾人知解习气未净,内熏般若,般若为习气所熏,起诸幻化,多生巧见,绵著其心,将谓“玄妙”,深入不舍。此正识神影明,分别妄见之根,亦名“见刺”。比前粗浮妄想不同,斯乃微细流注生灭,亦名“智障”,正是碍正知见者。若人认以为真,则起种种狂见,最在所忌。
其次,不得将心待悟。以吾人妙圆真心,本来绝待,向因妄想凝结,心境根尘,对待角立,故起惑造业。今修行人,但只一念放下身心世界,单单提此一念向前,切莫管他悟与不悟,只管念念步步做将去。若工夫到处,自然得见本来面目,何须早计?若将心待悟,卽此待心,便是生死根株,待至穷劫,亦不能悟。以不了绝待真心,将谓别有故耳。若待心不除,易生疲厌,多成退堕,譬如寻物不见,便起休歇想耳。
其次,不得希求妙果。葢众生生死妄心,元是如来果体。今在迷中,将诸佛神通妙用,变作妄想情虑,分别知见;将真净法身,变作生死业质;将清净妙土,变作六尘境界。如今做工夫,若一念顿悟自心,则如大冶红垆陶镕万象。卽此身心世界,元是如来果体;卽此妄想情虑,元是神通妙用。换名不换体也。永嘉云:“无明实性卽佛性,幻化空身卽法身。”若能悟此法门,则取舍情忘,欣厌心歇,步步华藏净土,心心弥勒下生;若安心先求妙果,卽希求之心便是生死根本,碍正知见,转求转远,求之力疲则生厌倦矣。
其次,不可自生疑虑。凡做工夫,一向放下身心,屏绝见闻知觉,脱去故步,望前眇㝠,无安身立命处,进无新证,退失故居。若前后筹虑,则生疑心,起无量思算较计得失,或别生臆见,动发邪思,碍正知见。此须勘破。则决定直入,无复顾虑。大槩工夫做到做不得,正是得力处,更加精采,则不退屈。不然,则堕忧愁魔矣,
其次,不得生恐怖心。谓工夫念力急切,逼拶妄想,一念顿歇,忽然身心脱空,便见大地无寸土,深至无极,则生大恐怖。於此若不勘破,则不敢向前,或以此豁达空,当作胜妙。若认此空,则起大邪见,拨无因果,此中最险。
其次,决定信自心是佛。然佛无别佛,唯心卽是。以佛真法身,犹若虚空,若达妄元虚,则本有法身自现,光明寂照,圆满周遍,无欠无余,更莫将心向外驰求。若舍此心别求,则心中变起种种无量梦想境界,此正识神变现,切不可作奇特想也。然吾清净心中,本无一物,更无一念,凡起心动念,卽乖法体。今之做工夫人,总不知自心妄想,元是虚妄,将此妄想,误为真实,专只与作对头,如小儿戏灯影相似,转戏转没交涉,弄久则自生怕怖。又有一等怕妄想的,恨不得一把捉了,抛向一边。此如捕风捉影,终日与之打交滚,费尽力气,再无一念休歇时。缠绵日久,信心日疲,只说参禅无灵验,便生毁谤之心,或生怕怖之心,或生退堕之心,此乃初心之通病也。此无他,葢由不达常住真心,不生灭性,只将妄想认作实法耳。者里切须透过。若要透得此关,自有向上一路。只须离心意识参,离妄想境界求,但有一念起处,不管是善是恶,当下撇过,切莫与之作对,谛信自心中,本无此事。但将本参话头着力提起,如金刚宝剑,魔佛皆挥。此处最要大勇猛力,大精进力,大忍力,决不得思前算后,决不得怯弱,但得直心正念,挺身向前,自然巍巍堂堂,不被此等妄想缠绕,如脱鞲之鹰。二六时中,於一切境缘,自然不干绊,自然得大轻安,得大自在。此乃初心第一步工夫得力处也。
已上数则,大似画蛇添足,乃一期方便语耳,本非究竟,亦非实法。葢在路途边,出门一步,恐落差别岐径,枉费心力,虚䘮光阴,必须要真正一门,超出妙庄严路。所谓行步平正,其疾如风,其所行履,可以日劫相倍矣。要之佛祖向上一路,不涉程途,其在初心方便,也须从者里透过始得。
示无生禄禅人(乙未夏日在圜中说)
古人最初发心,真正为生死大事,决志出离,故割爱辞亲,参师访友,历尽艰辛,心心念念,只为己躬下事未明,忧悲痛切,如䘮考妣。若一见知识,如婴儿得母;傥得一言半句,开导心地,如病得药;若一念相当,胸中了悟,如贫得宝。拌身舍命,陆沉贱役,未尝惮劳。若二祖之安心断臂,六祖之坠腰负石,百丈之执劳,杨岐之供众,凡名载《传灯》,光照千古者,无不从刻苦中来。乃至过去诸佛,求无上菩提,舍身命如微尘数,无一类而不受身,无一身而不苦行,百劫修因,故感天上人间,无量供养。乃至末法儿孙,犹受用白毫光中一分功德不尽。岂有天生弥勒,自然释迦者哉?!
痛念末法,去圣时遥,法门典刑已至扫地,吾辈出家儿,不知竟为何事!生来祇知惧饥寒,图饱暖,一入空门,因循宿习,浮谈终日,捧腹纵情,徒骋六根,备造众恶。不耕而美食,不蚕而好衣,虚消信施,唐䘮光阴,竟不知生从何来,死从何去。岂复知因果难逃,罪福无爽,一朝大限临头,如石投水,三途剧苦,一报五千,再得出头,知更何日!?兴言及此,痛可悲酸。目击时流,滔滔皆是。望吾人之修者,如披沙拣金,非曰绝无,葢亦鲜矣。
嗟乎!三界牢狱,四生桎梏,大火所烧,生死险宅,何由能湿猛焰、离众苦,至无畏处耶?非丈夫儿具灵根含夙骨者,不能奋发猛勇,一超直入。汝等幸尔生逢佛法,形寓袈裟,早値明师,六根完具,若不痛念无常,深思大事,思地狱苦,发菩提心,改往修来,昼夜精勤,早求出离,因循度日,纵放身心,大限到头,悔之何及?!嗟乎!行矣!其无忘我临岐叮咛之言,以负吾自负也。
将之雷阳舟中示奇侍者
佛祖教人於生死中,顿证无生法忍,且每怪其於无生中,妄见生灭。此语如对市人说梦事,闻者非不明目张胆,但未证真耳,要之所说非所闻,所闻非所见也。古人贵实证者,直欲於生死法中,亲切勘破而已,非别有奇特处也。
尝见小儿怕鬼者,每於夜中行,恍然一物随之,大生惊怖,虽慈母善谕本无,亦未之信,必待其自信不疑而后止。苟自至不疑之地,纵假鬼怖之,将一笑而释矣。
余昔游塞上,同健儿乘马夜行。道傍一石,马忽见而大惊,几堕地。尔乃顿辔奋力鞭,策绕石周行数十匝,仍引熟视良久,方纵逸而去,马自是遇物皆不惊。余因是知道人游生死险道,历境验心,必如是而后已。是故《华严》以善财表证,其所历百城,参多知识,至於刀山火聚,亦迟回。待劝而后入,及入之,果得清凉大解脱门。此其策马绕石,令其熟视之谓耶?
由是观之,佛祖殊无他长,葢能熟视世间相者耳。世人所惊怖者,非生死祸患乎?佛祖乃欲令人於中证无生忍,且又明言“於无生中妄见生灭”。噫!此果何谓哉?苟非熟视自到不疑之地,吾意虽慈尊善谕,殆亦难免惊怖也。
余比以弘法罹难,上干圣怒,如白日雷霆,闻者掩耳。自被逮以至出离,二百余日,备历苦事不可言,从始至终,自视一念欢喜心,竟未减於平昔,观者莫不惊异为非常。然而生死祸患,他人故为余惊矣,及视余不减欢喜心,乃又惊。余不惊其所惊,而人惊其所不惊,是或有道焉?
奇侍者,不远三千里赴难,问余於幽狱,已而荷蒙圣恩,贬窜岭南,奇乃伴行舟中,遂书此为别。嗟乎!生死险道,正在所惊,其无闻我欢喜心如梦事耶?异时验子於寂灭场中,无以今日之言为梦语。
示无隐桂禅人
明桂西蜀李氏子,年十七出家,参伏牛法光和尚。礼清凉,感文殊光相,烧一指供养。如京,谒遍融禅师,从古梅座主听讲,复从大方宗师请益机缘,访余於东海海印道场,受金刚宝戒。余观其骨气孤硬,可为法门标帜,第以名言厚习,不能洞发性真,初闻余言,犹河汉而无极也,因字之曰“无隐”。每为曲唱傍通,方便调伏者期年。一日闻唯心宗旨,恍然自信,遂誓归依。三阅寒暑,相从於患难。又期年,丙申十月来五羊,依栖於垒壁者数月。余方观《楞伽》,拟令入室,冀入第一义,心忽有归省之思。余以为忠於法门,孝於师亲,其志一也,因示之曰:
惟佛性之在缠,如神光之在目。虽明暗去来,而照体独立,以障翳厚薄,故智用浅深。是故从上佛祖,必经多劫,事多知识,入多法门,然后得见性真。所以然者,如人被缚,自不能解,必假手於他。至若释然解脱,自在纵横受用处,又非解者所可与也。卽称上根利智,有能一念顿悟自心,不从人得者,未必不由积累辛苦中来。如万里还家,入门一步,庆快平生,回视向之跋涉艰难,间关险阻,依稀彷佛如梦中事然。且大通十劫,犹不现前身子发心,中道退沮。在圣尚尔,况其他乎?!
是知信向此段大事因缘,能操久远之志,持毕竟之怀者,从古为难得。历观前修,拌舍身命,亲师择友,动则三二十年,乃至尽形毕寿,不以穷达改心易虑,以极愿力所持穷劫而不化,千载如一日者,所以光明广大,一发则为人天师表,非苟然也。
禅人以夙习般若闻熏之力,不忘所先,今幸为佛子,历事法门,殷勤若是。苟能执金刚心,尽此形寿,乃至周遍恒沙,以极究竟菩提不退初心,将布法云於火宅,圆智种於觉园,未必不以今日为因地也。子行矣!卽归峨嵋,亲见普贤,傥问诸变化人,报言瘴海炎方,不减白银世界,无恙无恙。
促小师大义归家山侍养
余少读史,窃慕程婴、公孙杵臼之为人。念曰:“持此心为人臣子者,可谓不忝所生矣!”及长出家,乃曰:“吾佛为三界法王四生慈父,苟能持二子之心,为弟子者,可谓不负己灵矣!”及读《传灯》诸祖机缘,见神光之断臂,船子之覆舟,百丈之於马祖,杨岐之於慈明,叹曰:“苟忘身为法,若诸老之为心者,何患祖道之不昌,法门之不振乎!?”
嗟夫!丈夫处世,既不能尽命竭力,以事人主,荣名显亲,卽当为法王忠臣,慈父孝子,易地皆然,又何屑屑以事龌龊乎!?故予自知有向上事以来,此心翩翩,负超世之思,卽处樊笼游廛市,未尝不置身冰雪,千岩万壑中也.
隆庆初,予居龙河讲肆,识妙峰师,於稠人中,睹其貌悴骨刚,知为法器,虽未语而心许之矣。万暦癸亥,余北游上都,适遇於长安市,共坐龙华树下,一语而决生死,乃结伴同参,共游方外。过河中,山阴檀越延之道院数月,是时宗尚童年,为沙弥。明年,余同妙师,入清凉,置身万年冰雪中,严寒彻骨,几死者数矣。时予幸有自信之地。
越丁丑,山阴檀越以书抵清凉,属宗从事法门,因著入槽厂,宗跃然负米采薪,履水蹈雪,百务惟先,日夜无隙,众皆推其精勤,然殊无短长。越辛巳冬,奉慈旨,求皇储,荐先帝,建大会於台山,日集万指。宗独任㸃茶汤,昼则周旋不失一人,夜则以余力课诵,余始心知其力能荷负,第未察其信根耳。
明年壬午春,台山会罢,余与妙师诀,师曰:“某卽不能荷锡相从,奈何吊影长途乎?”乃目宗,谓“此子可代执役”。因命宗曰:“古人从师为法,誓死为期,尔其尽形竭力,傥中道志沮,当此生不面尔!”其志之,明发,卽理策东西。余同龙华老人,养痾於大行之障石岩。宗只身以从,百务惟勤,凡操食时,必侍立辍飡而后已,察意之可否,以为忧喜。予饱亦饱。予偶不欲食,则涕泗交颐,亦终日不糁也。余每每私察,久之如一日,因谓龙华老人此子:“天性纯孝人也”。子夏问孝,孔子曰“色难”,其是之谓乎?
明年癸未,余卽东蹈海上,藏修於牢山深处,人迹所不能至,神鬼之乡也。余因入那罗窟而居之披荆榛,卧草莾,犯风涛,涉险阻,艰难辛苦,不可殚述。人不堪其忧,而宗实甘心焉。余亦将谓老死丘壑,无复人世矣。居三年,丙戌,蒙圣天子诏,为慈圣圣母颁大藏经,布天下名山,及二牢焉。余乃喟然叹曰:“因缘障道,往哲痛心,福始祸先,前修明诫。”意欲避之,宗与同伴安桂二侍者,进曰:“师卽无意人世,岂不上念圣心,所以隆重法门,为斯民之福利乎?”
余乃翻然念曰:“惟我圣天子仁孝,圣母慈恩,以法为社稷苍生福,某敢不竭躬尽瘁?!以敷扬法化,上报圣恩。法王忠臣,慈父孝子,实予所图。第此海峤遐陬,故称蔑戾,苟不等心死誓,何以转魔界而成佛土?尔辈试揣其衷,果能以法为心,毕命从事,则止之;否则去之,无使异日,作世谛流布,昧人天眼目也。”
安等唯唯,进曰:“师唯何人?此惟何事?愿师安意以道自任,为法忘情,我辈敢不视师为行止?!”余於是拜受慈命,克意建立,经营事务,无论巨细,一切委宗,而以安桂二人为知事,予但总其纲要耳。
上赖圣慈宠灵,不三年,丛林吿成,法道聿兴,四方衲子日益至。时则东海,洋洋佛国之风焉,天人冥会,转化之机葢亦神且速矣。山门供众法物毕备,秋毫皆出宗心,建立规模居然不减在昔,观者以为天降地涌,将为东鄙法幢盛世永永福田也。
竖立未几,狂魔竞作。己丑岁,卽遭侵挠,余所经涉,无论污辱,卽祁寒溽暑,奔走於风尘道路,冒生死之际者,不可指陈,而此心一念孤光,未尝少易。宗辈之志愈益坚,三年如一日也。或谓余曰:“古人言‘到处家山’。以师高致,道眼视此,不啻轻尘聚沫,奈何惓惓於此?”余曰:“尝闻世之君子,以身殉国则死国,以身殉法则死法。今蒙慈恩,以法见托,而且表扬圣孝,其事虽异,其命实均。避难不义,弃命不终,不义不忠,何以为法?假而以此卽有封疆尺寸之寄,苟临难而去之,又何以自处?宁效死而弗去,不为苟生以失经。”或者唯唯。顷亦,魔风顿息矣。
又四年乙未,春二月,衅从中起,以魔事为借资,致圣天子震怒,诏下金吾,逮及者众。是时安已先去,宗与桂共婴此难,余则以一死肩之。荷蒙圣恩,诏遣雷阳,於是冬十月,出长安与宗别。余观往事如梦游,亦未尝一语及世谛常情也。
宗送余河梁,余乃谓之曰:“丈夫处世,固不恋恋为儿女态,况吾释子,学出情法者乎!第尔从老人几二十年矣,老人固未尝以一语佛法累汝,不知汝於何处见老人乎?”宗稽首曰:“宗自事师以来,自知愚钝,不敢外求。上不见有佛祖,下不见有禅道,唯知作务供众生,於动静闲忙疾病祸患死生之际,止此一念直观师心而已。是故师生则生,师死则死。”余曰:“我心无相,汝作么观?”宗曰:“师心若有相,弟子则无今日也。”余乃大悦而别,独携善侍者而南。
明春三月抵雷阳,频岁饥荒瘴疠大作,余坐尸陀林中,毒气炎蒸,交攻而至,殆者亦数矣。秋八月,奉檄来五羊,昔之在门者亦接踵而至。余见则诟骂曰:“尔等各有出生死路,脚跟谁无一尺土,见我何为!?”皆痛斥而去。顷之宗亦自蒲中万里相寻,躬事㸑煮,无间在昔。
粤省会亦遭疫疠,骸骼蔽野,余命宗率人亲捡埋葬,不下万余,作津济道场以拔之。会罢,促宗归曰:
尔何恋恋於此耶?余生平志在忘生,以学出情法者,今虽荷戈行伍,何莫非佛事?万里比邻,太虚咫尺,以法界海慧观之,了无去来生死之迹,又何嗟嗟作梦中颠倒耶?但冀尔识心达本,以金刚焰烁破历劫情尘,务使爱根习气缘影荡尽,毫无自欺如此,可谓不负佛恩,不辜本有,方是老人不负汝处也。否则,抱佛而眠犹不免为魔伴,况复守此幻身,而增空华障翳,究竟何为?且尔父母师长,今皆老矣,若弃彼取此,亦为法中之愚也,岂正信哉?尔其行矣,幸为谢诸故人,生当重相逢,死则长别离。异日常寂光中,回视今日,犹作梦中事也,尔其识之无忘所嘱。(丁酉仲春二十五日书于垒壁之旅泊斋)
示洞闻乘禅人
洞闻法乘,夙负上根,初脱尘缘,遇“水潦鹤”。顷觉其非,遂弃去。入天目山,与性融首座辈,结庵居之,切磋己躬下事。坚忍数载,复参达观禅师。亲近有日,以厌喧求寂之念未忘,遂辞去,隐於罗溪。兹特谒老人於瘴乡,求心地法门。老人遵《梵网经》,为授金刚宝戒。乘五体投地,如泰山崩,为法之勤,一至於此。
老人以久饮瘴烟,四大违损,乃闭关却迹,习静以休,乘亦礼拜归山,请授戒法。因示之曰:
三世诸佛,历代祖师,与一切众生,鳞介羽毛,乃至地狱三途,以极空散销沉,靡不眉毛厮结,不隔纤毫。其所同者,金刚心地;所异者,情想爱憎耳。由佛祖善用其心,故转秽邦成净土,化刀山为宝林,卽剧苦辛酸皆为极乐真境。此无他术,葢於此心中情想不生,爱憎无寄,譬如净目彻见晴空,又何颠倒幻华,自生起灭哉?!众生返此,无怪乎种种颠倒,自取其咎耳。
佛祖怜愍此辈,特特出世一番,并无剩法与人,不过直指此心,令一切众生,当下知归。故毗卢老子,初坐菩提场,亦不过宣明过去十方三世诸佛此戒法耳;千华台上,叶叶释迦,亦不过禀明诸佛此心,宣传此戒法;卽四十九年揺唇鼓舌,波波挈挈,为人委曲周旋者,亦不过普令众生,信受此戒法;及至末后拈花,天人瞪目而不知者,亦只迷此心戒耳;金色头陀破颜微笑,乃至二十八传递代授手,达磨西来,神光立雪,无言无说,葢亦分明直指此心戒耳。
展转六传,至老卢俗汉子,柴担下闻《金刚经》云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葢乃顿悟此戒,不从人得,不因师授,性自具足者也,又更有何奇特哉?及至黄梅印正,卽解道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。因此黄梅老人亦不奈伊何,只得无语归方丈,卽三更密付,大似乌豆换人眼睛,岂此外更有奇特哉?从此儿孙满目,遍满寰中,得之者死,失之者生,千七百人鼓簧播弄,亦不过递相发明此心地法门。岂此心外别求妙悟耶?若离此外别求,卽堕外道邪径。
故《梵网经》云:“卢舍那佛心地,初发心中所诵,一名戒光明。金刚宝戒是一切佛本源,一切菩萨本源,佛性种子。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一切意识色心,是情是心,皆入佛性戒中。”又云:“众生受佛戒,卽入诸佛位,位同大觉已,真是诸佛子。”故五十五位进修,未见佛性,皆堕涂程。及至末后等觉位中,乃云:“是人始获金刚心中,初乾慧地,到此直入佛性海中。”
由是观之,从凡入圣,成佛作祖之要,舍此金刚心外,岂复更有剰法耶?是知此戒不易悟,悟则名为住位;不易行,行则名为行位;不易通,通则名为向位;不易净,净则名为登地位;不易忘,忘则名为入佛位矣。
法乘今日,诚当自揣,以何心为出家?以何心为参师访友?以何心为乐求佛法?以何心而愿受此戒?苟得其心,则三世诸佛,历代祖师,普及一切众生,一齐向老人一毛端头放光动地,则汝二六时中,与诸圣凡眉毛厮结也。此则是名真持戒者。否则险,险则堕。参参参!(洞闻初礼铁嘴兰风为师,此云水潦鹤者,指兰风也)。
示优婆塞结念佛社
惟吾佛住世,说法利生,四众人等,各皆得度,随机教化,各有方便,普令获益。譬若时雨,三草二木,无不蒙润,随分充足,各得生长。是故法有千差,源无二致。然以佛性而观众生,则无一生而不可度;以自心而观佛性,则无一人而不可修。但众生自迷而不知,又无真正善知识开导,故甘堕沉沦,枉受辛苦耳。
所以卢祖初至,黄梅问何处人,答曰:“岭南人。”黄梅道:“獦獠亦有佛性耶?”祖曰:“人有南北,佛性岂有二耶?”自此一语,如雷惊群蛰,流布人间,知之者希,悟之者鲜。是则岭南为禅道佛法之源头,爰自卢祖演化,道被中原,而门庭之前,竟埋荒草,寥寥几千载矣。谈者皆谓非善根地,是不达佛性之旨耳。
余蒙恩遣雷阳,以丙申春,至秋来五羊,垒壁间注《楞伽经》完。戊戌夏,卽为诸来弟子演说,每一座中,见诸善男子辈,亹亹而来,余深嘉之。未几,有善士十余人作礼,愿乞教授优婆塞五戒法,余欣然应请,卽为羯磨,自是归心日诚,听法弥笃。余哀其未悟,愍其不达进修自度工夫,因授以念佛三昧,教以专心净业,痛厌苦缘,归向极乐。月会以期,立有规制,以三时称名礼诵忏悔为行,欲令信心日诚,罪障日消,必以往生为愿。果能此道,虽在尘劳,可谓“生不虚生,死不浪死”,岂非真实功行哉?!
然“佛”者,觉也,卽众生之佛性,以迷之而为“众生”,悟之卽名为“佛”。今所念之佛,卽自性弥陀;所求净土,卽唯心极乐。诸人苟能念念不忘,心心弥陀出现,步步极乐家乡,又何必远企於十万亿国之外,别有净土可归耶?所以道“心净则土亦净,心秽则土亦秽”。是则一念恶心起,刀林剑树枞然;一念善心生,宝地华池宛尔。天堂地狱,又岂外於此心哉?
诸善男子,各谛思惟,应当痛念生死事大,无常迅速,一失人身,万劫难复,日月如流,时不可待。傥负此缘,当面错过,大限临头,悔之何及?!各宜努力,珍重珍重!
示真遇禅人
禅人真遇,生长庐陵,弃妻子出家,乐远离行,志向名山,参访知识。幻人以幻业,迁讹至岭海,禅人因得来参,顷辞,往普陀礼达观师,授以《毗舍浮佛偈》。复持来五羊。幻人於幻化场中,作如幻佛事,开诸幻众,说如幻法门。禅人作礼请益,幻人乃依如幻三昧,为说一切诸法皆如幻梦境界,而开示之曰:
善哉佛子!当善思惟,一切诸佛依幻力而示现,一切菩萨依幻力而修持,一切二乘依幻力而趣寂,一切外道依幻力而昏迷,一切众生依幻力而生死。若夫天宫净土,依幻力而建立;琼林宝树,依幻力而敷荣;铁床铜柱,依幻力而施设;镬汤垆炭,依幻力而沸腾;鳞甲羽毛,依幻力而飞潜;蠢蠕蛸翘,依幻力而动息。以极三世诸佛之所证,六代祖师之所传,总不出此幻网三昧,禅人安得而逃之耶?
汝试谛思:何因而落生死?何因而入母胎?何因而汩没爱缠?何因而愿出沉沦?何因而发足超方?何因而参访知识?何因而履名山登福地,穿丛林入保社?今年而南海,明年而五台,后年而峨眉,汝将遍历寰中,纵经尘劫,穷尽十方微尘国土,承事十方诸大知识,总皆不出幻化门头,非究竟真实处也。
然虽如是,唤作“迷头认影”,不访就路还家。苟能一步踏断幻结,则无边幻网,一时顿裂;无涯幻海,一时顿枯;无量幻业,一时顿消;无边幻行,一时顿得;无量幻生,一时顿度。此则是名“以幻修幻”,所谓“众生幻心,还依幻灭者”也。其或未然,则纵经三生六十劫,以文殊为父,观音为母,普贤为师,而欲恃此亲因,以求出生死事,远之远矣!汝谛思惟,其无谓我为幻化人,非真实语也。参参!
示优婆塞易真潭
佛性善根,如草种在地,但有土处,莫不有之,若遇时雨,靡不发生。第雨有早晩,故生有迟速耳。人人皆有善根种子,若遇大善知识开导,如时雨降,则勃然生芽,抽条长干,开花结实,鲜不成就。所谓“有情来下种,因地果还生”,未有无因而招果者。此从上佛祖教化门头,贵在观根逗机,善为开导,使其自性成熟,非有别法,以夸诞众生也。
善士易真潭,生在边地,长於尘劳,汩汩口体不暇,安有留心出世,切念生死事大乎?自非夙种善根深厚,油然於中而不容己者,何乃遇缘卽发,不待教而能若是耶?
余初贬雷阳,未度岭时,谈者谓边俗好鬼,而噉血食,绝无善人。且据佛言,边地下贱,篾戾车种,以为六难,以其断绝佛种,破灭善根,不闻三宝名字故,余以为实然。顷过电白,见潭携善士数辈,头面作礼,余甚异之。及过苦藤岭,诛茅茨施茶结缘,葢潭创为佛事,集众信而为之者,此则不因开导而自为之,岂非善根纯熟,时节因缘已至,有不能自止,触事而现,遇缘而成者耶?由是观之,佛性未必尽善,魔性未必尽恶,随其所习,故有异耳。佛说“边地恶种”,葢言其重者,欲人生正信,生中国闻正法故也。
余见潭纯诚笃信,创建善缘,足见佛法广大,不难行於边地,乃作疏,命潭与二三善友,同心一力,果期年而功成,三年而化行。卽今海外,路人皆作佛事,将转魔界,而成佛界,未必不从此一人一事倡始也。
一阴以至坚冰,一阳而炎赫日,造化之机如此,道化之机亦然。佛言:“无佛法处,建立三宝,非菩萨人不能克成。”梵语“菩萨”,此云大心众生,潭岂非大心众生耶?若从此增进,信心不退,善根转深,勇猛精进,顿悟本心,卽永断生死,一超直入。菩提彼岸,未必不从今日出门一步,为初地也。但办肯心,决不相赚。勉之!
示本净贵禅人
禅人宝贵以守护佛法为心,初书金字《法华》诸经,募造旃檀释迦、弥陀二圣像成。居端州之鼎湖,时往来五羊,稽首请益,予示之曰:
吾佛有言:“诸法从缘生,诸法从缘灭。”是知一切诸法,缘会而生;缘会而生,则未生无有;未生无有,则虽有而性常自空;性空,则诸法本无自性矣。故曰:“知法常无性,佛种从缘起。”能达缘起无性者,则为成佛真种矣。善哉佛子!汝之所书诸经者,法也;所造旃檀如来者,佛也。以汝之信力为因,托诸所化为缘,是则佛从缘起,而法亦从缘起,於法性中,法卽佛而佛卽法也。
第不审果了此法性空乎?性不空乎?若言其“性空”,则现见佛之相好庄严,毕竟光明炽盛,赩如宝山。而《华严》八十一卷灵文,三十九品之次第,五周因果之行布,四十二位之森严,不欠一字;《法华》之三周授记,忏法之诸佛洪名,不少一人。灿然满目,焕乎全彰。谓之“性空无物”可乎?若言其“性不空”,方其缘之聚也,则纸自纸,墨自墨,金自金,而香自香。如是纸墨,皆为世谛流布;如是金香,皆为恶业庄严;如是佛法之名,又何从而有耶?求其本无,则性自空矣。
方其今之缘聚也,卽以世谛之金香而为佛,卽以世谛之纸墨而为经,然纸墨之相不异当时,体不增於昔日,而佛法之名既彰,则敬慢之心悬隔。其助成之人,虽不改於故武,而善恶之机天渊矣。由是观之,则一切诸法,本无自性,从缘会而生者明矣。
斯则能达此佛此法,本无自性,则为成佛真种矣。而汝所作种种诸胜缘,不审达无性而作耶?不达无性而作耶?由作而后得无性耶?若达无性而作,则佛法在己而不在物;若不达无性而作,则佛法在物而不在己;若由作而后达无性者,则己与物皆无性矣。达己无性,则无能作之人;达法无性,则无所作之法。人法双空,是非齐泯,则己与物皆无迹矣,又从何而分别耶?如是则功德不可思议,菩提亦不可思议。
佛子!知是而知,则为真知;如是而作,则为妙行。否则,以思惟心而作难思之佛事,譬如手把萤火而烧须弥,秪益自劳,又何从而究竟耶?善哉佛子!谛观法王法,法王法如是,应如是作,应如是持,可谓“善超诸有”矣。
示法锦禅人
法锦自言性多瞋习,老人因以方便调伏,而示之以忍辱法门,更为开导之曰:
永嘉大师有言:“我师得见然灯佛,多劫曾为忍辱仙,是知忍之一行,为成佛之第一妙行也。”故我师释迦老子,生生世世,为提婆达多之所谤害,至於今生出世种种破法,无所不至,甚而杀害其命者非一。及法华会上为其授记作佛,且曰:“我之三十二相,八十种好,胜妙功德,皆由提婆达多善知识故之所成就。”岂非以忍之一行,为成佛之要行耶?
又云:“昔我於歌利王割截身体,我於尔时,无我相、无人相、无众生相、无寿者相。若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然灯佛卽不与我授记。”由是观之,一切众生生死苦具,皆以有我而成;无上菩提,福慧庄严,皆以无我而至。以我与物敌,故是非生,是非生则爱憎立,爱憎立则喜怒滋,自性浊而心地昏,心地昏则诸恶长,诸恶长则众苦集,众苦集而生死长矣,是皆从我之所致。
甚矣,我之为害!譬如严城坚兵,岂易破哉?老氏有言曰:“柔胜刚,弱胜强。”此葢忍行之初地也。众生恃其我见坚牢难破,所以一言之逆不能受,一事之违不能安,一饥一寒之不能耐,一念之欲不能净,斯皆不知忍之之方,徒增我见之执耳。所以佛教诸弟子修和合行,又曰:“苦法忍苦法智。”又曰:“无生法忍,八地乃得。”是知从生法忍,忍至无生,则妙行圆佛果成矣。忍之一行岂浅浅哉?
故曰:“凡有所作皆当忍之。”是则举心动念处以忍试之,举足动步处以忍先之,折旋动容处以忍持之,喜怒哀乐处以忍验之。如斯则心有不敢妄动,身有不敢妄作,事有不敢妄为,情有不敢妄发。故老氏曰:“不敢为天下先。”“不敢”卽“忍”之异名。由不敢为天下先,故忍为成佛第一行。如此则忍大而我小,故忍能衣被於我,亦能衣被於物,自利利他之德无出此者,故曰:“柔和忍辱衣。”谓是故也。
禅人求法语,故余题之曰:“忍辱为衣。”禅人勉而行之,其无以为口头话,且又无以此为博饭具也。